侯珍抱着钟离悠下了马车。
钟离悠看着白绒球的背影一蹦一跳地远走,消失在宫宇间,她收回视线,看向国祝楼。
这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宫楼了,宫的楼匾空白无字,周遭也没有任何守卫,活生生的人只有她和祖母。
寂静,无限蔓延的寂静。
这寂静压迫着钟离悠下意识放缓了呼吸。
钟离悠被祖母抱着登上长长的台阶,来到殿门前,她注意到,屋檐下挂着的明灯左右摇摆了两下。
侯珍推开厚重的红木门,长长的吱呀声响起,钟离悠探头望向里面。
里面空荡荡的,什么家具什么摆设都没有,地方颇大,甚至可以说是广阔,约莫能容纳四五百人。
殿内只有灯,照着地上的黑曜石地板更为光可鉴人。
钟离悠又歪头往侯珍走的方向一看,脑袋往后一缩,有点被吓到,殿内还是有东西有“人”的。
大殿左侧方,殿柱的旁边,摆着一张黑木矮桌,桌后跪坐着一个白发白眼白衣的雪白童子。
虽然这童子瞧起来雌雄莫辨,但是钟离悠知道这应该是个女童。
凡巫祝、占卜通灵者皆为女者。
传说女者为女祖创造出来的天地第一生灵,也是几乎按照女祖的模样塑造而出,因而女者最具天地灵气,最能受天地之感应。
雪白童子弯腰行了一礼,起身指着桌上的笔纸道,“侯夫人,请写。”
声音同样也是雄雌莫辩。
钟离悠快速扫了一眼,上面分别写着“问卦者名”,“问卦者生辰”,“所问卦事”。
雪白童子又推了推一旁的竹篮,“令孙可放在这里面。”
侯珍将钟离悠放在竹篮里,然后跪坐在圆垫上,拾笔一一写来——
问卦者名,钟离悠。
问卦者生辰,九月初三子时三刻。
所问卦事,无五行七脉,缘何?与梅家业劫有关否?
侯珍停笔。
白纸自己卷成一卷,一根如雪白丝线的头发从雪白童子发间飘浮下来,往小纸卷的中段一卷,系住了小纸卷。
小纸卷接着飞进钟离悠的竹篮里。
“侯夫人请在殿门口静等片刻。”雪白童子颔首道。
侯珍起身,安抚地拍了拍钟离悠,转身又回头看了两眼,最终要是推门离开。
钟离悠抓住小纸条,看着高高的天花板,想,然后呢?
进入国祝殿的人可谓屈指可数,她今晚应该能见到国祝师吧?
“铛”的清脆一声悠悠响起。
像钟声。
雪白童子原地消失。
又是连接几声高高低低的清脆空灵的声音。
浑然不知雪白童子已消失的钟离悠听出来了,这是敲编钟的声音。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地板啪地消失,她正随着竹篮和矮几无限往下坠落。
但钟离悠本人却没感受到下坠感,她正忙着看着眼前的场景变换。
用于支撑的木头、墙里的砖石……殿内的一切全部拆开分解,旋转重建组合,这是什么空间阵法吗?
待视野彻底清醒,钟离悠发现自己待在一扇厚重高大的青铜大门前,大门嵌于斑驳老旧的石墙里。
大门两侧燃着烛火,照亮了大门上雕刻的内容,各式各样的动物,巫祝师头戴面具祭祀的场景。
面前整个场景像是某类地下坟墓的大门。
一绺墨黑长发从大门中间迅速穿出来,直冲钟离悠,钟离悠下意识捂脸一躲,无事发生。
钟离悠睁眼一看,那捋头发牢牢地缠上了竹篮的把手,带着竹篮向前移动。
青铜大门向内打开,钟离悠被迅速带着进入门内。
门内大厅燃着幽蓝烛火,青铜的装饰物,没有任何摆设,只密密麻麻挂满了各类形状各色的巫傩面具。
没等钟离悠细看,第二扇青铜大门打开,钟离悠来到一个壁画厅,同样没看到两三眼,便被拉进了第三扇大门里。
光线骤然从阴暗变得明亮。
偌大的大殿燃着温暖橙黄烛火,四下里一片通明,大门两边分别放着一架编钟,编钟旁各站着一个挽髻的雪白童子,都穿着淡紫色直裾袍,长相一模一样。
她们身后是一排排书架,每排书架都向上延伸着,一时看不到尽头。
大殿呈现一个圆形状,钟离悠朝圆心位置靠近着,兽形花纹的垂地棕黄纱帘被拉开,头发拽着竹篮进入帘子中。
帘内大殿的上空中高高低低飘浮着各式各样的竹简,每卷竹简系着不同颜色的挂签。
大殿的中央放着一架巨大的兽骨,在烛火照亮下,兽骨泛着淡淡如玉的温润光泽,的头发拉着竹篮往兽骨左边移动,钟离悠也借此看清楚兽骨上的斑驳符号。
可惜的是,她一个也不认识。
竹篮停在兽骨前,墨黑长发放开竹篮提手,卷起钟离悠手中的纸卷,离开不见。
钟离悠躺在竹篮里侧耳听了一会儿,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静悄悄的四周,既让她觉得安分装作一个稚嫩幼儿比较安全,但又让她想爬起来一看究竟。
纠结了一会儿,钟离悠最终还是选择爬了起来,动作间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让她不禁再度放慢动静。
反正白绒球说过,国祝师也算不出来她是重生的,既然如此,那她就只是一个天生好奇和胆大的普通小孩。
钟离悠探出脑袋,圆溜溜的大眼睛和一双绿豆大的眼睛对上,这是一只深绿色大乌龟,懒洋洋地趴在台阶上。
它会被做成龟甲用来占卜吗?
钟离悠边想边顺着台阶往上,台阶上是张黑木书案,书案背后坐着一个穿着深紫印花拖尾直裾袍的女人。
双眼处系着黑色绸带,雪肤红唇,白的白,艳的艳,乌发梳着高髻,无一点装饰。
这就是传说中的国祝师许无负吗?
她身后是无限向上延伸、呈半圆弧型的书架,长而黝黑的东西密密麻麻爬满了整个书架,就像苍天大树的树根扎满了周遭甚至更远的土地,又像无数粗粗细细的黑蛇爬满了整个书架。
等等等等……钟离悠用力挤了挤眼睛,再睁开眼睛,不是黑树根,也不是黑蛇,而是……钟离悠看向女人脑后露出的发髻,所有黑树根黑蛇都是源自那里,源自发髻后,这是头发,这是她的头发。
系着竹篮的头发也是来自她吧……钟离悠突然又想躺回进竹篮里了。
这时,女人朝她的方向偏了偏头,一绺盘在书架上的头发爬了下来,如蛇般蜿蜒曲折地游向她,钟离悠下意识往后一倒,头发又缠住了竹篮的把手,将竹篮直直往后推去。
钟离悠撑着篮底,费力地直起身,只看到自己离那垂地帘后女人模糊的身影越来越远,第三扇门、第二扇门,第一扇门依次关闭,“铛”的一声轻响,整个空间如镜子般破碎,重组,再一晃,钟离悠再度看见了那光秃秃的天花板。
“这是批语,请您收好。”
雪白童子将用雪丝发系好的纸卷递给侯珍。
侯珍接过道谢。
钟离悠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这就占完了?祖母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的一切如幻觉一般,恍眼便过。
“这是给你的。”雪白童子把一个系着铃铛的金黄色锦囊放到钟离悠的小手旁,对着钟离悠说道,“你想知道的答案。”
诶?为什么要跟她一个一岁小孩说?
雪白童子说完,回到矮几后面,低着脑袋,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侯珍先拿起那只锦囊,然后抱起钟离悠,出了国祝殿。
-
栖凤殿内室。
一个病容缱绻的貌美妇人给一旁小床里约四五岁的男童掖了掖被子。然后倚在床沿,看着男童酣睡,时不时轻拍两下。
在她身后桌上的花瓶里,一颗白绒球正躺在瓶口,啃着一块凤凰酥。
一个女官打扮的妇人轻声掀开帘子,悄声走了进来,在离床不远的地方站定,微蹲行礼,“王后。”
王后郁妙如看向她。
女官回道,“侯珍老夫人已带着小女郎钟离悠出了国祝殿。”
王后轻颔首。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今天国君还是宿在王夫人那里?”
“是。”
这时,一个女侍端着药碗走了进来,轻声道,“娘娘,该喝药了。”
王后轻轻蹙眉,没用勺子,端起碗一口喝尽,用帕子擦擦嘴角,放回药盘里,摆摆手,“你们都先下去吧”。
“是。”
王后静静看着自己的孩子,思索着,今天是钟离悠的周岁礼,本该赐下份贺礼,但梅家并未向外声张,梅家夫妻俩丧事也还未过一年,倒不太好送。
还是等到她五岁测根骨后,再送上贺礼较为妥当。
郁妙如摸摸儿子的小脸,她身体不好,修为也并不高,也不像王夫人那样有一个靠得住的娘家,既然如此,她就只能给自己找一个还不错的亲家。
梅家人护短,家里氛围更是丹阳各大臣家中难得的好。
她原本考虑的是梅家长孙女梅稚雪,她和怀瑾年纪也相仿,但这下又来了个钟离悠。
若是钟离悠父母还在,她未必会考虑钟离悠,她担心国君会因此起忌惮之心,但现在钟离悠父母双亡,是个孤女……况且她还姓钟离。
东隅钟离家,以后怀瑾也势必要去东隅学院的。
不过不知道为何侯珍要请国祝师给钟离悠相面占卜,难道是有何不妥之处吗?
郁妙如思量着。
白绒球啃完凤凰酥,跳下花瓶,蹦到床上,照例看了看楚怀瑾,然后跳下床离开,
-
马车上。
梅烈抱着钟离悠,“怎么样?”
侯珍摊开手掌,露出纸卷和锦囊,“给了两样东西,回家再说。”
钟离悠伸手碰了碰锦囊,梅烈抓住她的手,“乖,不要碰。”
侯珍把锦囊塞到她手里,“国祝殿的人说是给她的。”
钟离悠先假装小孩晃了晃铃铛,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再打开锦囊,结果没有打开。
她以为是自己力气不够的问题,喊着“开”“开”,塞到梅烈的手里。
梅烈接过一开,竟然没扯开开口,他和侯珍对视一眼,又用力,依旧没打开,侯珍接过,双手用力,锦囊开口依旧纹丝不动。
“看来需要时机。”
梅烈小声道,“故作玄虚。”
立马被侯珍瞪了一眼。
钟离悠看着那只锦囊,还在想,雪白童子那番话到底是说给谁的?
这次算命,她本盼着的是听到许无负对她人生的解读,最好能详细点告诉她到底要做些什么事情?她又有什么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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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祝楼,青铜大殿内。
一绺长发从书柜上垂下来,将书案上以“钟离悠”为名的竹简直接捞起,和其他竹简一样,放在大殿的上空。
大殿上空霎时泛起淡淡的金色波纹。
书案两侧坐着的两个雪白童子都仰着脑袋看,又同时低头。
右边的那个问,“女郎,为何这个不挂上彩签。”
彩签为卜卦者的标记,当卜卦者应卦时,彩签会哗啦哗啦作响,为何钟离悠独独无彩签?
她侧头看着女郎,女郎此刻没系遮眼的绸带,露出空空无物的双眼。
国祝师许无负闻言笑笑,“龟甲裂而复合,剑破而重铸,梅枯而又生。”
两个雪白童子都茫然眨眨眼。
“此命,我推演过。”
“怎么会?”右边的一脸震惊,“此命格之人当是今日第一次来。”
“那便该是上辈子推演过吧。”许无负轻声道。
“上辈子?!”
“上辈子?!”
许无负微笑不语。
重生之人,命无可占,自然无卦,也无需挂上彩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