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奏毕,红楼里安静极了,楼上房间里的人横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蛐蛐儿在白皙的皮肉上爬动离开。
楼下左拥右抱喝酒享受的显贵倒在桌间椅前,均匀喘着呼吸。
整个红楼一梦,灯火通明,只能听见此起披伏的鼾声和均匀的呼吸声。
孟昱起身下了楼,眼角微微上挑,眸中闪烁淡淡光辉,嘴角轻轻牵动一抹柔和的弧度。
放眼望去,一切如计划进行,结果尽在掌握之中,添了迷香的火烛,辅助悠扬轻缓的琴声,这群人想不睡都难。
红楼外,韩曜命令一众下属吃了药丸,以此防备烛火里袅袅升起的迷香。
“咯吱”一声,门从里打开,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眸,正是孟昱。
她开门轻声:“都睡下了,他们,一个也别想逃脱。”
刚说完,她便侧身,腾出位置给韩曜手下,回眸,深邃的凝视灯火阑珊处。
都察司办事人员如鱼贯而入般涌进红楼。
顿时,红楼上上下下被围个水泄不通。
穿着黑衣黑帽的韩曜一脚踢开二楼房间,厉声喝道:“里面的人,全都带走。”
红楼女子被扰声惊吓,迷糊中睁开眼,黑压压的官人走向自己,慌乱中盖上被子,拉扯着郑友廉的袖口,花容失色。
“郑老爷,快醒醒,上面来人检查了,你快瞧瞧。”
床榻上的郑友廉就穿了个亵裤,听见身旁女子张皇失措的语气,抬手一把挼在女子的胸脯,不紧不慢的起身,缓缓睁开眼。
“慌什么,我儿掌管着整个酆都,他就是酆都的天!在这里,我看谁还敢叫嚣。”
他悠悠掀开眼皮,入眼便是韩曜凛厉的目光,“是吗?没想到郑老爷并没有把韩某放在眼里,看来,府尹大人这位置,坐久了,真当整个酆都城内都是他家开的!”
韩曜从怀里拿出一块黑色腰牌,烫金文字雄浑壮阔,威严庄重,上面刻有都察司专属标志。
“见腰牌者入见御史,都察司办案,众属听令,凡有违抗忤逆之人,一律当场斩杀!”
还在榻上的郑友廉双眼变得黯淡无光,刚刚的烁目早已泯灭,宛若两只黝黑空洞,顿时,没了支撑,仿佛水面漂浮的浮萍,被办事官差衙役钳制送往大牢。
丰安楼里最顶层处,匆匆脚步声沿着长廊传声至天字一号房。
“咻咻——”暗箭从房里飞出,直指行廊来报信的下属脚底板。
顿时,报信者脚背被暗箭射中,黑血汩汩涌出,他忍着疼痛扣门扉。
“不好了,大当家,都察司来人了,听闻,好像是御史大人。”
房间里幽幽走出个白面书生,抡着羽扇,表情淡漠:“行事莫慌张,通知庄聚贤了吗?”
“小的首先向大当家禀告,这就差人前往二当家住处禀告。”
那白面书生扔下一个琉璃瓶,关切的口吻:“先上些药止血。”
报信人受宠若惊,“谢谢大当家。”接着转身一撅一拐地跑向庄聚贤住处。
只见,黑暗中,一只利箭贯穿行廊,朝报信者后背心□□去。
“噔——”报信人后背中箭,嘴角溢出黑色血水,轰然往前倒塌,手里的琉璃瓶滋溜溜往前滚。
“咚哝咚哝”的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走向报信人,拾起地上的琉璃瓶,呸呸呸几口唾沫,抬手擦了擦瓶身。
“少主,这么好的药放在这下人手里,岂不浪费了。”
白面书生并未答话,背手转身,踏着圆月,踩在屋脊,飞身离开,“掩藏这么些年,生生端掉我的暗哨,这笔仇,我给记下了。”
身后,瘸腿下属手拿药瓶,紧随其后,幽幽开口:“少主,等等我。”
只见白面书生抛向长绢,环住瘸腿下属。
那下属死死揪住长绢,头紧紧挨着,轻轻感叹:“我就知道,少主菩萨心肠,是在乎我的。”
另一头。
韩曜带着都察司的下属仔仔细细搜索一遍丰安楼,并未找到庄聚贤的身影,更何况是神龙不见尾的大当家。
“禀告大人,丰安楼里里里外外搜查了个遍,并未找到楼里主事当家。”
耳旁下属汇报搜查情况,韩曜嘴角绷紧,抿成直线:“给我仔仔细细地检查,就连粪坑都不能放过。”
“是,大人。”下属转过身去,派遣一众小弟,“都给我仔仔细细的搜查,一花一草一木都不可放过,否则,拿你们试问。”
“听令。”
丰安楼里上上下下多了搜查的都察司办案人员身影。
红楼一梦里,被搜查出的女子齐聚一楼前厅。
惊恐,无知,解脱如同潮水般涌来,吵杂的搜查声中,每一个红楼女子都能听到自己心膛跳动的响声。
有的女子,指间在罗裙衣摆处反复摩擦,揪起褶皱;有的女子,耳垂涨红得如同胭脂盒里的鲜红颜色,滴得出血;有的女子,下眼睑不受控制地反复抽搐,红了眼底。
最后,从房间里带出乖巧听话的花钿,被推攘进入红楼女子队伍。
她一甩手,嘟嘴委屈:“别推,我会自己走路的。”
面对被抓捕同伴,她瞳孔猛地扩张,双手紧紧抓住衣角,躲在人群角落,还是风苓招手引她进入怀里,轻轻拍着背安抚。
“别害怕,我们很快就会去到宝儿那里。”
花钿一听,纯真笑靥:“真的,风苓姐姐,我要找到我的宝儿啦!我还没给她喂过一次奶呢,不知道她会不会被饿肚子,平常我饿肚子可难受了,我的宝儿肯定很难受,我得快快找到她,不能让她饿着肚子,不然,她也会难受的。”
风苓点点头,看向敞开的院门,翻动的污泥,目光幽远,头紧紧靠在花钿肩膀,隐隐约约显出晶莹泪花。
“嗯,小宝儿就快回到花钿的怀里,别担心,以后,我们都不会离开小宝儿了。”
孟昱逡巡一圈桃林,挖出的尸骨能堆砌一堵高墙,似乎,把红楼里逝去的女子永远地禁锢在这不见天日的黑土之中。
“孟小姐,所有尸骨已然挖出,仵作快要拼凑完尸骨,估计,很快便能知晓被迫害的人数。”
纯骅向孟昱报告桃林挖出的尸首情况。
抬眸望去,似乎,附近县衙的仵作都被征集而来,开始拼凑尸骨。
半晌,三三两两的仵作将尸骨拼凑完整,擦掉额头的汗珠,向纯骅行礼稽首,“大人,所有尸骨勘验完毕,一共三十一具女尸,其中,有三具早夭婴童尸首,五具身患杨梅疮的女性尸首,二十具尸骨颅骨皆有重创,四具女尸腹部有钝器撞击,死因各不相同,具体需要更加细节地勘验,方能判断。”
“知道了,都带回建立在酆都的都察司暗司。”纯骅了然,指挥手下人员操办事项。
听闻死者数目众多,孟昱心中泛起苦涩,翻涌直上,往喉咙处捣腾,苦苦涩涩,吞咽不下去,亦吐不出来,眼眶里噙满酸涩的泪光。
三十一条人命,就这样埋藏在红楼门前,无处申冤,经历了多少岁月,才曝光在大庭广众之下,等待昭雪。
其中,还有那么小的婴孩,本该开始的人生,还没冒首,便泯灭黑暗之中。
“我的宝儿,那是我的宝儿!”
远远的,花钿瞧见仵作手里端着的小小尸骨,旁边是挖掘出来一同发现的包裹被褥,她大力挣脱风苓的怀抱,跑出红楼,被守职官差持刀拦住。
然而,花钿才不管不顾威胁,此刻,在她心里,能填充的也只有那再熟悉不过的花棉袄。
那夜,稳婆将裹着花被褥的宝儿抱在她眼前,啼哭声激起花钿心底翻涌的母爱,要抱在怀里给孩子喂奶。
稳婆瞳孔扩张,摇摇头:“可惜了,右手多了根指头。”
然而,守在门口的张老板听闻生了个女孩,还是个异指婴孩,恐是不详之物,甩袖离去。
红楼掌事洪亚将此事禀告二当家庄聚贤,那庄聚贤逗弄着房间里关在牢笼的鸟雀,从中拿出一只,折掉羽翼,扔给洪亚,转身去逗弄其他鸟雀。
片刻,才淡淡道:“太吵了,埋了。”
地上扑腾的折翼鸟雀吱吱叫唤,引得洪亚低头,握紧鸟雀,瞬间,房间里恢复安静。
洪亚退了出去,匆匆走向红楼,指挥下属:“哭的吵闹,埋了。”
“是,洪爷。”
当天,找不着宝儿的花钿嚎哭了不停,还是稳婆拿着包裹的花棉袄递给她,指着空空无物的被褥说:“花姑娘,你看看,宝儿多白净,生得跟你一般好看。”
花钿嘻嘻笑着,接过花棉袄,“是吗,宝儿,让娘亲看看。”顿了片刻,花钿盯着花棉袄里,眼神沉了下来,“不对,这不是我的宝儿。”
稳婆拉住花钿胳膊,“我的小祖宗,别在吵吵了,宝儿不喜欢吵闹的环境,她和你玩起了躲猫猫呢!让你安安静静地找到她。”
“是吗?宝儿喜欢安安静静,好……娘亲轻轻的。”花钿轻手轻脚,跪在床榻,探头去看,小声低语:“宝儿,你在这里面吗?咦……!不在啊。”
花钿起身,朝衣柜走去。
日复一日,在红楼里找着宝儿的身影。
今日,远远瞧见那熟悉的花棉袄,花钿不顾一切,双手被官差刀口磨出血水,依旧往前跑去。
孟昱连忙走向前,说明原委,那官差犹豫不决,“孟小姐,恕在下不能从命,都察司有都察司的规矩。”
指挥完毕,纯骅瞧见红楼门口举止,连忙加快脚程,过去探清情况。
毕竟,公子让他护卫孟昱的安全,若是这孟小姐出了差错,公子非吃了他不可。
纯骅一个眼神行事,官差放花钿出了红楼,直直奔向尸骨旁,抱起花棉袄欣喜:“宝儿,娘亲可算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