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孟昱坐在几凳,盘算着归京途中所发生的事情。
尤其是木魅客栈所遇之事,寻端猎人,为了半面羊皮日光图,便恣意一把火烧了樊篱地界,罔顾生灵性命,可见,他们背后的雇主,白面书生,盘算着多大的棋面。
敞开的包袱里,露出昭著一角,孟昱倒了清水研磨,提笔书写关于黄粱慕古的故事细节。
至酆都城内客栈,被马队换掉图籍,误入竹林鬼墙,兜兜转转,巧遇吴二婆,带出幽深僻静的怪异竹林,一路逃窜北行至八里路外……
写至此处,孟昱将吴二婆改为陈二汉,将北方向改为南方,八里路改为八十里路。
四周林木环绕,有一人家户老者陈大汉,生得七尺,颈项长出两颗头颅,甚是吓人。其一面容肃穆严厉,不可侵犯,其二面容嘻嘻哈哈,慈爱和蔼。
陈老汉栖居山林已久,见着来人,相当欢喜,好酒备上,殊不知那酒菜里藏着蒙汗药,一喝即倒。
朦朦胧胧中,有个双头老汉举着锄头挖来,血肉模糊,魂魄悠悠荡荡离体,附身老汉。
拖行带血的锄头,通过高深的旋梯,陈大汉走了一段漆黑无比的甬道,豁然开朗。
魂魄悠悠荡荡离开陈老汉,飘游自在,翱翔规划整体的良田;掠过池鱼肥美的水面;停驻丰硕果实的梢头;荡幽夜不闭户的院子,听得里面黄发垂髫的欢声笑语……
忽然,一盆冷水泼来,魂魄迅速飞离黄粱慕古,穿过漆黑的甬道,飞升高深的旋梯,激灵下,睁开眼皮,哪里还有什么双头陈大汉,手里的图籍哪里还标注有黄粱慕古,全是空亡一场。
写到此处,孟昱抬眸,眼底藏着一丝困顿。
这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就算被人看去,也会当不得真,如此,权作梦一场。
她关上昭著,放至行囊,打了个哈欠,枕着睡去,明日还得起早出了黄粱慕古,寻找九霄玉的线索。
一夜,孟昱睡得并不安生,仿佛有个身影,给她喂下一颗药丸,接着,耳畔传来噼里啪啦的燃烧爆炸声响,隐隐约约中,闻到令人窒息的刺鼻气味,哭喊声、绝望声,此起彼伏,裹挟着焦急的幢幢黑影。
此刻,孟昱只觉口干舌燥,酷热难耐,额头大滴汗珠滚携落下鬓角,整个身体被炙烤在炭火,俨然扑入无边的火海,挣扎却不得翻身,怎么也睁不开眼来。
这个梦,持续到天亮。
好不容易睁开眼来,喉咙吞咽苦涩,仿佛被刀片咔住,孟昱咳嗽几下,欲起身倒杯茶盏清醒,踉跄着下榻,一个扑棱,轰隆摔倒在地,身子软绵无力,脑里迷迷糊糊。
“你怎么了?”
熟悉的嗓音从门外传来,接着是咔哒的推门响声,正是韩曜,焦灼地搀扶起孟昱,送至几凳,瞧见她干涸起皮的双唇,连忙倒了茶盏喂至嘴边。
韩曜开口:“可是口渴了?”
轻轻点了点头,孟昱喝着茶水,顿时心田滋润,掀开眼皮,面前人正是多日未见的通政使韩曜,心生困惑,及时举目四望,房间摆设有些熟悉,尤其是那幅牡丹富贵开花图。
孟昱抬眸:“这里,不会是酆都,我们曾经住下的客栈?!”
韩曜点了点头,疑惑问道:“两日过去,孟姑娘还停留在酆都,未赶路前往京都?”
这一问题,问得孟昱头脑发昏,仔细回想这些时日的经历。
脑海里闪过郁郁葱葱的密林,转也转不出来的竹林鬼墙,漆黑漫长的甬道,一个双头怪物老者,忽然,双头老汉分身成两位干瘦阿婆,一位严厉,一位笑面,刹那间,阿婆又变化成双头老汉。
撕裂破碎的记忆,令孟昱感到窒息,喘息不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紧紧咬住下唇,抬手敲在额头,惩罚自己一般,喃喃自语:“我……我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过目不忘的能力,怎么也消失殆尽,我还是我吗?”
韩曜:“你就是你,一直是你,这些天,许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你身心俱疲,放心,我一定会调查清楚。”
似乎,想到了什么,孟昱开口:“秋实,阿旺,还有林子羽,他们情况怎么样?”
韩曜一面疑惑挑眉:“秋实和阿旺,我能理解,林子羽又是谁?”一面招呼纯骅,叫来问话。
“林子羽,我爹的侍从,和阿旺一同从京都回来。”孟昱如实开口,随即问了问:“黄粱……,韩公子可曾听过这个地名?”
“啊……?”韩曜眼角微垂,敛容严肃:“黄粱慕古,鲜有人知,传说是一个世外桃源,那里物资丰饶,人民纯善,无需担忧饥饿、贫穷、战争。听闻过黄粱慕古的人,竭力收集消息,欲前往探知,可这就是一个传说,没人能成功找到通向黄粱慕古的路。”
眼波流转间,孟昱认真看向韩曜,“那你,想去黄粱慕古吗?隐居于世,安然平生。”
四周静寂极了,耳畔只能听见两人砰咚的心跳声。
沉思片刻,韩曜那双映着淡光的深沉眼眸,熠熠生辉,仿佛天边高悬的阔日。
他开口:“世人皆向往黄粱慕古的生活,那处,没有战争、饥饿、贫穷,没有士、农、工、商的身份之分,百姓怡然自得,确实是心之向往之地。”
顿了顿,继续补充:“黄粱慕古,又能承受住多少世人的倾心往之,每一个人都趋之若鹜,继踵而至,挤兑每一块黄粱慕古的土地,争强每一颗黄粱慕古的果实,终有一日,黄粱不再黄粱,美好的世外桃源,破灭消失,那时,是众人希望消逝之时。大昭国地大物博,物资丰饶,若如每一个人心存善念,欲望平平,只取自己的一箪食,又何来那么多的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贫穷人!又何来积劳成疾,遍地尸野的可怜人!”
蓦然转头,孟昱撞进一双墨色的瞳眸,泛着水光,眼神愈发清明,坚毅有力。
韩曜:“如若,大昭国处处皆是黄粱慕古,人人又何须艳羡传说中的仙境福地!我,不愿做那倾心向往黄粱慕古的一员,我要做,就做建造黄粱慕古的一员,甘之,为之,以此共生!”
半晌,孟昱没吭声,温润地看着韩曜,眼角柔光潋滟,感受他蓬勃的心志。
“公子,我们进来了。”
门外,纯骅高声提醒,搅扰两人的交谈。
韩曜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进来。”
只见秋实睡眼朦胧,上下眼皮掐架,打着哈欠跨过门槛,瞧见自家主子,恭敬行礼。
紧随其后的阿旺和林子羽,两人皆是瞌睡迷西,身子摇坠不堪,踉跄着进入房间。
“小姐,你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秋实揉搓困顿的眼皮,睁圆眼睛问话。
孟昱抬手,招呼一声:“你们三人,可还记得这两日我们经历过哪些事吗?”
秋实咂嘴:“呃……我们这些天发生了什么,阿旺和林子羽驾马车赶路,还给迷路了……最后,最后只能原路返回客栈,住了一晚。”
一旁的阿旺和林子羽捣鼓着点头,和秋实无二状态。尤其是阿旺,踉跄着接话:“嗯……回到客栈,睡了一觉,做了个神奇的梦,梦里有熊熊火光,烧得我浑身疼痛,实在忍不了,我跳入一条大河,可算凉爽。”
房间里静的出奇,秋实挑眉嬉笑:“阿旺呀阿旺,你要发大财了,又是大火又是大水,发迹了,可别忘了我哈!”
“嘻嘻,接你吉言,秋实,我发迹了,一定给你包个大大的红包。”阿旺羞涩地摸着后脑勺,然后抬眸,看向孟昱:“小姐,你找我们还有什么事吗?”
三人专注认真的神态,诚恳纯朴的回答,仿佛未曾进入过黄粱慕古,更不用说记得里面发生过的事情。
孟昱招招手,屏退三人。
房间外,阿旺扶着腰肢,莫名感叹:“话说,我这腰酸胀无比,昨夜的梦,也特真实了,仿佛身临其境。”
秋实还在打着哈欠,随处倚靠门框,“呵呵,脚好酸,走不动了,我明明才起床,怎么这么疲倦不堪。”
林子羽看了两眼两人,兀自寻回房间。
“诶,你看看,也不怎么搭理我们,话说,他不是不认路吗?这时记得回房间的路了!”秋实感慨。
阿旺敲了敲秋实的脑壳,摇头讥笑:“就客栈这个房间,还能迷路,莫不是二傻子!不说了,得看看我的马儿,给他喂草料去,别饿着他呢!”
“客栈老板那里显示,孟小姐这两日并未退房,白日出去,夜间回来休息,还和客栈老板打了照面。”纯骅将调查结果如实禀告,不忘接话,“孟小姐,该不会是同阿旺一般,做了个美梦,舍不得出梦境,分不清虚实。”
韩曜眼风扫过纯骅,空气顿时凝结。
揉了揉太阳穴,孟昱深深呼出一口气,脑海里就记得黄粱慕古,何时又与客栈老板招呼过。
只是,在黄粱慕古里发生过什么,她忘得一干二净。
难不成真如他们所说,做了个梦而已,虚虚实实,真假难辨。
“虚实、真假!”
想到了什么,孟昱起身往木榻方向,取了枕边的行囊,翻腾几下,找出昭著,翻到最近的页数。
抬头明明白白写着黄粱慕古,剩余一片空白,仿佛未曾落下墨泽,也没被撕扯纸张残留的错页。
果真如同黄粱一梦,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分不清楚。
视线从手上的昭著挪开,孟昱轻叹一声,不复言语,捂着心口,暗自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