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小妹家里的布置很简洁,看得出来收拾得很勤。只有一间除外,整个房间都充斥着散不去的酒味,岑桉只是站在门口,就被浓酒臭熏得头发晕。
“这是爸爸的房间。”荀小妹拉着岑桉的手,“姐姐去我房间吧,我昨天刚打扫过呢。”
说这话时,她的眼神一直瞥着后面跟着的三位男性,荀昼生和程杉早就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只有荀耀还毫无觉察地往前跟,被程杉拦腰抱住:“弟弟,哥问你两句话呗,我大老远来一趟,你陪我聊聊天。”
就这样,岑桉跟着荀小妹进了卧室,其余三人留在了客厅。
阳光透过窗沿,洒满了狭小的卧室。
床头打了补丁的小熊娃娃,木桌上老旧的粉色发卡,还有笔筒里只剩短短一截的彩色蜡笔,撑起了这个陈旧但温馨的屋子。
荀小妹拉着岑桉坐下,抿着嘴眨巴眨巴眼,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岑桉有点手痒,摸了摸她的脑袋:“如果不知道怎么开头,那我来问,你来答,好不好?”
她乖乖点头。
“小熊是妈妈缝补的吗?”
“嗯!已经好多好多年了,是我的生日礼物,妈妈说,小熊很高兴和我成为朋友,会陪我一起长大,她也一样。”
“那发卡呢?”
“也是妈妈做给我的,她手可巧了,会编好多好多东西,还会画画。我就没有妈妈画得好,她买给我的蜡笔都快用完了,我还是画不成样子。”
岑桉想说,等出去之后买一盒新的送给她,但又不知道这算不算画大饼,便没有说出口。
有了老物件作引,荀小妹打开了话匣子。
在她的描述里,妈妈是个无所不能的英雄,能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把书本上的知识讲得头头是道,能把小超市的账单码得规规整整,还能做手工、讲故事、唱童谣,以前村里的孩子都特别喜欢她。
“而且,”荀小妹的眼睛亮亮的,“妈妈是大学生。”
“我在妈妈枕头底下,看到过胶带粘起来的碎纸片片,我偷偷问过村长爷爷,他说那个是‘毕业证书’,是很厉害的东西。”
岑桉皱了皱眉。
撕碎的毕业证,嫁入村落的大学生,结合之前第二次循环初见时,荀小妹所说的“妈妈经常挨打”,每个字听起来都像是拐卖。
岑桉有些不忍:“嗯,你妈妈很厉害。”
“姐姐也很厉害,”荀小妹的小手包住了岑桉的手,“所以我想拜托姐姐帮我,我想救妈妈。”
救?
怎么救?
荀叔远说她妈妈难产早逝,荀耀说她妈妈被她爸爸打死,岑桉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甚至不知道她妈妈是生是死,又怎么能谈上“救”?
“我知道这么说很难相信,村长爷爷也说我异想天开,但我觉得妈妈还活着,在另一个‘我’身边活着。”
一句话激出了岑桉的鸡皮疙瘩。
“另一个‘我’?”
“嗯。”她用力点头,从贴身口袋掏出来一把小钥匙,打开了抽屉的锁,“姐姐,你看看这个。”
抽屉里躺着一本日记本,封面上手绘了一只燕子,一只在柳枝下振翅的燕子。
扉页是一行娟秀的小字:“希望我的宝贝囡囡健康快乐,好好长大。”底下是一个红彤彤的爱心,还有几个孩子气的大字:“我爱妈妈!”
岑桉蓦地眼眶一酸。
她平复了下呼吸,翻开了第一页。
“6月1日
今天我有名字了,我叫荀小妹。
咦,为什么我有点不会写字了?
好奇怪,字好难看。”
字确实歪歪扭扭,像是握不住笔的初学者,每个笔画都落在了意料之外的地方,但却又写得出“荀”“咦”这种笔画多的字眼。
“6月2日
不可能!不可能!!!”
这一整页涂涂改改划去了很多东西,最后剩下的只有两个不可能,和无数个大大的感叹号。
“6月7日
今天是妈妈的头七。
婶婶说,妈妈是为了给我取名字,被爸爸打死的。
为什么?为什么跟我记忆里的一点都不一样?
不对,不对!!!(一团乱墨)
我这是怎么了?
XS78年6月9日
为什么会回到六年前?我才两岁?
妈妈呢?妈妈为什么会死?
赔我妈妈!!!(涂黑的哭脸)
XS78年6月10日
我昨晚梦见妈妈了。
妈妈在给我唱摇篮曲。(一块干涸的泪痕)
我好想妈妈。
XS78年6月16日
又梦到妈妈了。
我不想梦到妈妈了。
爸爸打我,她挡在我身上,她不动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要梦见爸爸,我只要妈妈!
XS78年6月18日
不对,不对!
真的是梦吗?
我为什么又梦见妈妈死了?
为什么要让我上学,我不要上学,不要求他,他会打死你的!
XS78年6月20日
好奇怪,我前面在写什么?
做噩梦了吗?
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妈妈明明在我身边呀。
XS79年4月13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
妈妈给我唱了生日歌,祝我生日快乐。
虽然她今年没有给我送礼物,但我好爱妈妈。
XS79年6月18日
又做梦了。
妈妈倒在小超市,没有呼吸了。
村长爷爷说,她可能是中暑了。
我为什么要说又?
XS79年6月20日
妈妈今天给我讲了新故事!
妈妈真好,我永远爱妈妈!
XS80年1月29日
新的一年啦,我已经是个四岁的大人了。
虽然爸爸把盘子砸了,但是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嗯……
为什么觉得有点眼熟呢?
XS80年6月16日
奇怪,脑袋里怎么总多出来一些奇怪的东西。
妈妈不是送给我一只兔子和小熊作伴吗?
我怎么找不到了呀?
妈妈会不会生气啊……(哭哭)
XS80年6月20日
为什么他们总说妈妈死了?
妈妈不是就在这儿吗?
XS81年6月18日
好久没写了,不过现在的字看起来顺眼多了。
我说我记了很久日记,村长爷爷居然还不信。他居然说什么,小孩子家家哪里会写字,我明明从两岁就会写字了!
而且他明明知道我在写日记的,他说过,有什么怕忘记的事情,可以用笔记下来,这样就能永远留下痕记了。
咦,我还知道痕迹怎么写,我好棒!
XS81年6月20日
我找村长爷爷对峙了,他居然不承认说过这个话,好坏!
大人说话都不算数!
妈妈不一样,妈妈最好了!
妈妈还教我查字典,今天这个‘峙’就是我在字典里查的,妈妈如果知道一定会夸我的!
XS81年7月2日
为什么我没办法告诉妈妈?
XS82年4月13日
六岁了。
妈妈说,六岁可以上学了,我不让她跟爸爸说。
还好她没说。
不然会被打死的。
XS82年6月16日
又做梦了。
梦见邻居家的大壮哥哥搬走的时候,他抱了抱妈妈,被爸爸看见了。
爸爸说,这么喜欢男孩,就自己生一个。
妈妈说她只要我一个孩子。
为什么要打妈妈。
谁能救救妈妈。
XS82年6月20日
大哥哥回来了,还给我带了大白兔奶糖,我要省着吃。
XS82年6月27日
荀耀好坏!
他把糖袋子都抢走了,我一共才吃了一颗……(大哭脸)
还好我给妈妈偷偷留了两颗,她一定会高兴的。
XS82年7月28日
糖都快化了,妈妈怎么还不吃?
XS83年6月18日
好可怕的梦。
是我偷看了村长爷爷家仓库里的书,也是我给荀耀分糖吃,为什么要打妈妈?
XS84年6月12日
又做梦了。
妈妈又死了。
她说她想和爸爸分开。
XS84年6月13日
这些都是什么时候记下的?我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XS84年6月14日
妈妈呢?
XS84年6月16日
我都想起来了。
我要救妈妈。”
岑桉合上日记本的时候,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在冒汗。
日记本里每个字眼都透着怪异,合在一起更是细思极恐。
岑桉感觉,荀小妹仿佛被切成了无数片,每一片都有自己的记忆。
如果每一次噩梦都对应着一次荀小妹妈妈的死亡,那就是七次,再加上第二次循环时荀叔远说的难产,总共八次。
八次意味着什么?
如果荀叔远和荀小妹都没有说谎,那么每一片记忆就对应着一次时间循环,这也就意味着,至少有八次循环存在。
荀昼生经历过几次?
除了她和他之外,又有几名时间回溯者?
荀小妹又为什么会拥有每次循环的记忆?她也是回溯者吗?
许是看她怔神很久,荀小妹主动开了口:“姐姐,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岑桉愣愣地看着她,艰难问道:“你,记得几次?”
她摇摇头:“好多好多次,记不清了。每次都是从头再来,什么都不记得,只有零碎的噩梦在提醒我,以前发生过什么样的事。”
“你是说,每一次,你都是从出生开始?”
“嗯。但做梦不是,做梦是从妈妈走后开始的,就像有什么开关一样。”
岑桉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情绪。
她内心困惑过,也埋怨过,为什么会选中她进入这个循环?她曾利用屏蔽规则试探过,得出一个名为“命运”的答案,简简单单两个字就让她被困在了这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历经了意识散灭、肉身死亡的威胁,还体会到了目睹亲人丧生的苦楚。
但现在,这本日记本告诉她,有这么一个小女孩,她被困在八年的时间里,一次又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一次又一次亲历妈妈的死去,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去记忆、自我怀疑、遭人不解。
岑桉不敢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脑海里被加塞了几倍的记忆,脑袋里记起的和现实中发生的产生了冲突,自己会不会因为自我怀疑而陷入自我否定。
她想,她大概会崩溃吧。
可荀小妹没有。
她一直坚信自己的妈妈还活着,她顽强对抗着村子里其他人对她的质疑,甚至暗中找了记者想做出改变——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把岑桉拉了进来。
她从来没有放弃。
她说,她想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