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连到了地府该怎么向阿婆赔罪都想好了。
然而,预想中与地面的剧烈撞击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背上和腿弯传来两股沉稳的力道。像梦一般,她坠入一个带着淡淡草木香的怀抱。
王吉猛地睁开眼,迎面对上一张白皙秀丽的脸。
“还好吗?”接住她的女子一袭青衫,语气温和像春日拂过湖面的风。
“没、没事。”王吉一下子呆住了,不是因为麻药劲,而是这突如其来的场景让她脑子发懵。
她猛地回头,见方才一同坠落的黑瘦男子被另一人救下——那人竟单臂将他像拎小鸡般提起。
黑瘦男子和王吉对视一眼,随即眼泪涌出眼眶,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是死里逃生的后怕。
“太好了,我们都没死!”王吉冲他咧嘴一笑。
“借个力。”王吉从女子怀中跳下来,腿一软又踉跄着扶住对方肩膀。
眼前突然出现的两人,一男一女:女子青衫如玉,容貌秀丽,面带笑意,眉眼舒展似绵延的翠峦;男子黑衣似墨,肩宽背厚,面容严肃,下颌线绷得像把蓄势的刀。
“……”王吉脑中“嗡”地涌起一股熟悉感,这两人的身形体态,竟和昨夜鬼市那对戴傩舞面具的男女渐渐重合!
正想着时,四周的嘈杂骤然涌来。看客们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吸气声与低层坐席的私语在环形阁楼里盘旋:
“是‘黑煞’王曜!”有人压低了嗓子,缩着脖子往后躲,眼角余光偷瞟着,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那煞气刮伤。
“他身边那女子是谁?”
“还能是谁?无穷碧落的首领,张阅川!”答话人声音发颤,尾音却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听说他叛离白虎堂,投了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组织,竟是真的!”
“放着榜首的白虎堂不待?怕不是被灌了迷魂汤!”
“作死啊你!”邻座猛地搡了他一把,脸色发白,“不要命了?这话要是被‘黑煞’听见,咱们都得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嘘——”众人瞬间噤声,却忍不住交换眼神,视线在王曜与张阅川身上打转。
有人悄悄指向木架下的对峙,嘴角噙着看好戏的笑:“瞧这阵仗,莫不是来砸决锋台的场子?这可就有好戏看了……”
“喂,背后嚼舌根,可不体面哦!”王吉突然运足力气喊了一嗓子,顿时把那些议论纷纷的人吓得缩了回去,阁楼里霎时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唯有顶楼那两位贵客,仍隔着层层帷幔,目光灼灼地落在王曜与张阅川身上。
红衣美人扬扇,咂摸着对面白衣公子的表情:“我说怎么突然热闹起来,原是你的老搭档来了!”
白衣公子伸着懒腰斜倚栏杆,狐狸眼眯成条缝:“你说,我现在若趁王曜不备,能一举杀掉他旁边那个碍眼的女人吗?”
“背叛你的搭档不杀,却要杀一个无辜的女人?‘白煞’大人可别叫我瞧不起了。”红衣美人笑着打趣。
“呵呵,你说张阅川无辜?依我看,说她是罪魁祸首都不为过。”白衣公子眼中闪过一丝阴翳,“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惹人厌的人呢?我应该早在王曜被她蛊惑之前就除掉她的。”
“只可惜为时已晚,你如今若想杀她,最大的阻碍恐怕就是你的老搭档了。”红衣美人执扇指向王曜的方向。
“你认识不少人吧?帮我按照那女人的类型挑几个好的。”
“可别说你要把美人计用在‘黑煞’身上。”红衣美人像是听到什么趣闻。
“有何不可?她张阅川是什么无可替代的女人吗?”白衣公子捏着玉杯,指尖发白,语气带着几分狠戾。
红衣美人没接话,只望着楼下那道青衫身影,眼底闪过一丝玩味——这世上,有些人心可不是能随便替代的。
“‘黑煞’大人大驾光临,潘某有失远迎!快请移步上座!”方才还在雅座的潘琮季,此刻已屁颠屁颠跑下楼,腰弯得像张弓,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却故意绕开王曜身侧的张阅川,只往“黑煞”脸上凑。
王曜眉峰一蹙,眼神如冰锥刺过去。潘琮季像被一股无形的大力扼住,脚步顿在三步之外,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
只见王曜侧身转向张阅川,声音沉得像碾过石板:“这是我们首领。”
张阅川倒似毫不在意这刻意的轻慢,朝潘琮季微微颔首:“潘总管,我们此行来此,是替朋友带位债户回去销账。”
说罢,指了指屈臂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王吉,“正是此人。”
潘琮季眼珠一转,突然拍着大腿作恍然大悟状,假笑堆得更厚:“原是这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这凡事都得讲个先来后到,这位欠我们决锋台的账尚未结清,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得按规矩办不是?”
“规矩自然要讲。”张阅川唇边噙着浅淡的笑意,目光却扫过身侧狰狞的木架,又落回王吉渗血的肩头,语气轻得像风,“只是潘总管这讨债的法子,瞧着倒像是在索命。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人命债呢。”
“张姑娘这是说哪里话!”潘琮季连忙摆手,脸上挤出痛心疾首的模样,“不过是稍加教导,让小贼长长记性罢了。若将一个尚无悔改之意的窃贼轻易放走,无异于将老鼠重新放归谷仓,必将祸害其他百姓,后患无穷,不是吗?”
“律人者必先律己,否则漂亮话说得再多,也不过是徒增笑料罢了。”张阅川扶过王吉转身就走,声音里添了几分冷意,“决锋台的债她已然偿清。人,我们带走了。”
潘琮季的笑僵在脸上,眼神一使,杨佐、成言已如两尊铁像钉在门口,手按在腰间武器上,蓄势待发。
空气陡然凝固,连檐角铜铃都似被冻住,没了声响。
王曜默不作声往前半步,魁梧的身形如陡然压境的乌云,阴影如墨,将潘琮季整个人罩在里头。他未发一语,周身散出的寒气却像淬了冰的刀,刮得潘琮季后颈发麻,牙关不受控地打了个寒颤。
“两位这是……要硬闯?”潘琮季喉结滚了滚,强扯出笑来。
潘琮季心里虽怂,但这是他的地盘,还有一群客人和下属盯着,岂能露怯?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字句中透着算计:“看来张姑娘今日是铁了心要向潘某讨人?潘某自然也不是不能卖这个面子,但若是就这么让你们把人带走,往后谁都敢来决锋台掀桌子,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有话直说。”张阅川目光一扫。
潘琮季反倒笑了,眼底却藏着毒:“久闻王曜大人‘黑煞’之名,如雷贯耳。今日正好,不如请王大人上那木架露两手?也好为我们困兽局打个响亮的招牌,往后说起,也是段佳话。”
张阅川皱眉看向一脸奸笑的潘琮季,似有顾虑道:“这个提议可以接受。但毕竟身份在这儿,那么做或许不太妥当?”
潘琮季忙不迭摆手:“无碍,王大侠尽管施展,其余事宜交由我们决锋台处理即可!”
“行。”张阅川朝身旁的王曜点头示意。
下一瞬,王曜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窜出。众人只觉眼前掠过一道黑影,耳畔刚响起破风的锐响,再抬眼时,他已稳稳立在九层木架的顶端。
只是,令人瞠目的是,他右手竟还提着一个人。
仔细一看,正是困兽局总管——潘琮季!
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王曜将手上提着的人挂上了木架正中央的那根梁上,随后像一阵风似的重新回到地面。
只余潘琮季像个招牌似的,被悬空挂在最顶上,领口卡得他脸都紫了,却全身僵直地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稍一晃动,衣领被勾破,他就摔成一滩肉泥。
“潘总管,这招牌够醒目了吧?”张阅川欣然笑问。
潘琮季空受一肚子气却没处撒,只能在半空中破口大骂:“张阅川你个狗娘养的,给老子等着——”
话没说完,突然一阵风刮过木架,带着潘琮季晃悠了两下,吓得他魂飞魄散,后半句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脖子僵得像根木棍,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真…… 真行啊!”王吉看得目瞪口呆,朝两人竖了个大拇指。
眼前的两人,似乎并不像表面上看着那么斯文正经。
“上来。”王曜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如闷雷,把王吉吓了一跳,像是惊觉沉默的大山竟会说话。他侧身站定,示意王吉趴到背上。
“多谢了。”麻药劲儿还没过去,王吉也没余地推辞客气。
临走前,王吉回头看了眼木架上的那些狱中同伴,他们正面露迷茫地望着她。王吉故作潇洒地挥了挥手,心里却暗下决心:等着,我很快就回来救你们。
三人一路疾行,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被敲晕的守卫。
“这些都是你们的手笔?”
“留了活口。”王曜步伐稳如磐石,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说起来,”王吉忽然想起什么,“你们是医馆那小大夫的朋友?除他之外,我不记得还欠谁的钱了。”
“嗯,是阿萤托我们来找的,但其实并非是为了追债。”张阅川细心解释道,“半个时辰前,决锋台的人闯入医馆,要将你那位朋友带走。”
“是云臻的手下?”王吉猛地挺直身子,“小大夫和阿蒲没事吧?”
“没,那人似乎没打算伤人,而我们正巧回来,将人逼退了。之后,你那位朋友得知你已被决锋台带走,便求我们救你。”
天色渐晚,江面倒映着几缕灰蓝色的云烟,几人大步朝医馆走去。
医馆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却不见半个人影,王吉心中一咯噔:莫不是又有人来将他们劫走了?!
“在内堂呢。”张阅川猜出王吉的担心,安抚道。
三人穿过医馆往里走,到了相对开阔的内院,抬眼便见一个大腿被缠得像个蚕茧似的人,蹦跳着冲出来,到了近处却内敛地停了下来——正是阿蒲。
“我回来啦,出门溜达了半天。”王吉在背上朝阿蒲打招呼,开玩笑道。
“差点把命溜达没了?”傅萤也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锅铲,似乎是在烧晚饭,目光直直落在王吉的伤口上。
“锅里我去顾着。”张阅川自然地接过锅铲,指尖在傅萤手背轻拍了下,“你先帮她看看。”
王曜将王吉放下后,转身也往灶房走。
阿蒲跟着来到前头的医馆,看着傅萤为王吉处理伤口,一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样子,半天憋不出个字。
最后,他头埋得快抵到胸口:“对、对不起……”
“别瞎揽事儿。”王吉朝他那蚕茧似的腿上踹了一脚,力道不重,“这事与你无关,是我自个儿手贱摸人钱袋子招来的。况且,就一点小伤而已。”
傅萤正往伤口上撒药粉,闻言手上猛地一使劲。
“嗷!”王吉疼得直咧嘴。
“知道疼就好,还小伤?在大夫面前说大话,真是大言不惭。”傅萤冷冷挖苦道,指尖的力道却轻了许多,“今日诊费五十钱,连着昨晚的二十二钱,一起记账上。”
“好好好,多谢小大夫救命之恩。”
包扎妥当,王吉随傅萤、阿蒲走进灶房,刚进去就愣了神。
只见缭绕的锅气里,人高马大的王曜正站在灶台前,握着菜勺搅动锅里的汤,宽阔的肩膀几乎占满了小小的灶间,和整个环境格格不入。毕竟比起在小锅小灶前挥动锅铲,他这身板去打猎烤野猪反而更和谐。
然而,他神情专注,动作熟练,甚至莫名其妙给人一种做菜味道不差的感觉。
“处理好啦?”灶门前的小板凳上,张阅川正用铁钳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得她眉眼温润,“正好最后一道汤就要好了,阿萤,摆碗筷吧。”
王吉眨了眨眼——等等……这场景未免太离奇了吧!
这两人不是什么组织的首领和听着很有名的大人物吗?怎么会在傅萤家里一个添柴一个掌勺啊?!动作还如此自然娴熟。
“你们……不回组织吗?” 王吉忍不住问。
“回啊。”张阅川往灶里塞了最后一把柴,火星噼啪跳起,“这儿就是我们无穷碧落的根据地。”
“那其他成员呢?天晚都各自回家了吗?”王吉回头打量。
“都在这儿了。”张阅川指尖点过自己、王曜和傅萤,“就我们三个。”
“哈?”王吉彻底懵了。
这组织未免太“袖珍”了,比起决锋台的阵仗,倒像是街坊邻里凑的饭局。
“对了,”张阅川忽然笑起来,火光在她眼底跳动,像落了星子,“我们最近正在招人,你俩要不要来?”
灶间暖融融的,菜香混着柴火气弥漫在鼻尖。王吉望着锅里翻滚的汤,听着王曜翻动菜勺的轻响,鬼使神差就点了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