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根本没听清,就随口应下了吧?”傅萤白了王吉一眼。
灶房飘着饭菜香,五人围坐在小方桌前。
王吉扒了一大口饭,腮帮子鼓得像含着颗圆枣,含糊道:“你们总不至于是坏人嘛。”
决锋台囚牢的馊饭填不饱肚子,她方才在路上就饿得肚子叫。
“别干吃饭。”张阅川把一碟子酒糟鱼往王吉面前推了推,又转头招呼傅萤身旁的阿蒲,“阿蒲,你也多吃点,太瘦了要被大风刮走的。”
“我看啊,别人一碗粉就能把你骗得团团转。”傅萤看着王吉冷笑道。
王吉却不以为意地咧着牙笑:“既受人恩惠,让对方骗一会儿又何妨?”
傅萤被堵得一时语塞,摇摇头埋首吃饭。
张阅川的目光在王吉和阿蒲两人间转了圈,温声道:“王吉,你是梅州人吧?”
“嗯?你们也查到了?”
“你尾音带的那点调,与我一位梅州朋友很像。”张阅川笑了笑,又看向阿蒲,“阿蒲是丰粮桥本地人?”
阿蒲点点头,眼帘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碗里。
“那你们都是辰国旧民,对吗?”张阅川声音轻缓如流水,“王曜和阿萤也是。”
王吉头也不抬,扒饭的动作却慢了半分:“整个丰粮桥,除了那些贵族走狗,哪个不是辰国人?”
她忽然想起决锋台的那些看客——分明都是辰国旧骨血,却为了几两碎银、一顶虚爵,把良心剜出来喂了狗。这些人如今嚼着从同胞骨头上刮来的佳肴,看着台上辰国子弟像困兽般撕咬,竟能笑得露出后槽牙,拍掌叫好。
心口像被灶膛里溅出的火星燎了下,王吉狠狠嚼着米饭。
“我想,有些事,该先说清楚,再由你们决定要不要加入。”张阅川的声音突然沉了沉,像淬了冰的锋刃,轻轻刮过人心,“我是邶国人。”
“哈?……”王吉手里的筷子“当啷”掉在桌上,嘴里的饭瞬间哽在喉咙,像吞了块烧红的烙铁。
阿蒲也是一僵,肩膀微微发抖。
二十年前,邶国的铁骑踏碎了辰国的山河。家宅被抄没,田产遭瓜分,或耕或渔的辰国百姓,一夜之间成了邶国脚下的尘泥,在劳役的枷锁里苟延残喘。
如今丰粮桥的畸形繁荣,也不过是邶国精心编织的毒网。贵族与富商像盘旋的秃鹫,叼走了盐铁漕运的暴利还不满足,竟将黑手伸进人命生意,决锋台不过是他们无数罪恶里的冰山一角。
更令人齿冷的是,邶国每年都会像挑牲口般,从辰国旧地挑出一批孩童,带到这三江汇流的丰粮桥。以黄金为饵,以生死为注,把这些孩子驯化成刀——劈向同胞的刀。
如今,三十余支成熟的杀手团体盘踞于此,奉命屠戮旧臣、镇压同胞,甚至有少年亲手将师长钉死城头。
邶国人隔岸观火,笑看辰国子民在他们设下的陷阱里互相撕咬。
邻家孩童被邶兵拖拽时的哭喊,反抗者被打得皮开肉绽扔在街头的惨状,困兽们被逼上木架求生的恐惧……这些血迹斑斑的事实,深深刻在王吉的记忆里。
“这是真的?”王吉的声音发紧,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猛地看向傅萤与王曜,傅萤眼风扫过来,带着几分“早该知道”的冷意;王曜喉结滚了滚,沉沉颔首。
“抱歉。”张阅川的声音低了几分,眼尾垂着歉疚,“看来你们此刻听不进别的了。等你们想清楚能否接受,我再把缘由告诉你们。”
她望着王吉不可置信的眼神和阿蒲紧绷的脊背,忽然觉得自己像条披着温良外皮的毒蛇——方才的温和都成了淬毒的鳞片,对两人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心理伤害。
王吉用力咽下饭团,喉间火辣辣地疼。强迫自己扯出个笑,嘴角却僵得像冻住的河,“说吧,你所谓的缘由。虽然我不敢保证自己能全部听进去,但总比就这样断定与你水火不容的好。”
“…… 好。”张阅川应下时,才发觉掌心已沁出薄汗。是因为被拒绝太多次了吗?
“我外祖母叫于奚。十八年前,她独自来丰粮桥,在各个组织间斡旋,想为辰国旧民争点生路。”张阅川顿了顿,目光转向缩在那儿的阿蒲,“阿蒲或许听过这名字?”
阿蒲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丝惊惶,又飞快垂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大、大家都说……她是沽名钓誉的疯婆子。”
“换作是我,也会这么想。”张阅川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一个邶国人,大言不惭要为辰国人谋权益,太假惺惺了,倒像是踩着辰国人的骨头博名声。”
“从前我也不理解她,直到双亲过世,我被接到她身边,与她朝夕相处,才算慢慢明白——她是真的在一点点兑现那些承诺。”张阅川指尖在碗沿摩挲着,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叹息,“就说她为渡口劳工争那半个时辰歇息的事吧——那段日子,她天不亮就出门,直到月上中天才踏着夜露回来,后背的衣衫总沾着暗红的血渍。我问起时,她只说是不小心蹭到的,后来才从街坊闲聊里得知,是她拦管码头的贵族马车时,被马夫拿鞭子抽的。”
“也是从那时起,家里的东西一天天少了。别说是妆匣里的首饰,连家里的铜锅、攒着的杂粮,也都不见了踪影。问她,只说换了碎银补贴家用,可家里的米缸依旧是半空的,桌上也还是清粥配咸菜。”
“她脸上的疲色一天比一天重,眼角的皱纹都深了几分,可每次望向渡口的方向,眼里总藏着股拗劲儿。直到有天傍晚,她回来时脚步轻快了不少,进门就攥住我的手笑:‘乖女,成了!’”张阅川望着自己的手掌,好似当初的那股暖意还停留在掌心,“后来才知,渡口劳工从那时起,每天子时后能多歇半个时辰了——外祖母做的,从不是无用功。”
“三年前外祖母走的时候,来的几个邶国亲戚穿得光鲜亮丽,站在院里捏着帕子假叹气,说外祖母‘胳膊肘往外拐,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作死’。”张阅川指尖在桌上掐出几道浅痕,声音里裹着冰碴子,却又很快软下来,“可院墙外,陆陆续续来了些辰国旧民。”
“他们在院墙外徘徊,到底没有进门——院里站着的,毕竟是邶国人。他们只是在院墙外面朝灵堂默然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离开。等我送走那些亲戚,才发现墙根石头上堆着些东西:半袋炒得喷香的豆子、尚有余温的麦饼、江滩新掐的藜蒿,还有条腊鱼,油亮亮的,怕是过年都舍不得吃的那种……”说到这儿,张阅川眼眶泛起层薄红,却很快垂下眼帘掩去湿意,“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法送别外祖母。”
“也是那天,我决定了往后要走的路。”张阅川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成了亲戚嘴里‘跟老的一样不知好歹的傻子’。”
再抬眼时,张阅川目光里已没了方才的湿意,只剩一片澄明:“可我没外祖母那般坚韧,又自知力薄,便想建个小组织做点实事。”
“但我想的太简单了。”张阅川摇摇头,语气里裹着无奈,“知道我是邶国人后,大家都不愿意和我搭伙。后来好不容易凑了几个人,却因为任务酬劳微薄,积蓄不够填饱肚子,而不得不四散了。”
“就在我以为走投无路时,新帝的诏书下来了。”她抬眼望向众人,目光忽然亮了些,“十个月后的除夕夜,新帝会派专使来丰粮桥,与各业代表谈判,许了‘设新法,宽权益’的话。我想争个谈判的名额,可丰粮桥各业早被贵族富商垄断,只剩杀手界尚且还有一线可能——但只有三个名额。”
“所以我把组织改登记成了杀手组织,想在这十个月里冲进前三,获得谈判资格,为辰国百姓争点什么。”张阅川攥紧了拳头,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恳切,“可单凭我一人,难如登天。我需要伙伴,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的伙伴——比如你们。”
话音落地的瞬间,灶房一片沉默,只剩下门外江水流淌的轻响。
王吉将筷子重新摆好在碗上,手撑着桌沿站起身:“事情我都听明白了,就是脑子还有点乱,去江边吹吹风。”
“我、我也去……”阿蒲踉跄着跟上去。
“……”张阅川望着两人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内心揪成一团,“他们会留下来吗?”
“你已经把你该做的都做了。”王曜的声音沉稳如石,目光扫过王吉和阿蒲碗里剩下的半碗饭,转对张阅川与傅萤道,“其他的吃完再考虑。”
他自己端起碗,慢条斯理地扒着饭,仿佛方才那番剖白不过是寻常闲话。
江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带着点湿冷的凉意。月色像被揉碎的银箔,零零散散洒在江面上,衬得漆黑的江水愈发幽深,像是蕴藏着无限心事。
“都这个样子了还硬跟来?”王吉停下脚步,回头见阿蒲瘸着腿一颠一颠地追来,语气里带点调侃,“下次该给你配根木拐才是。”
“我、我心里和你一样乱。”阿蒲喘着气,却硬是把低垂的头抬了起来,眼里那点光在月光下抖着,竟比江面上的碎银还亮。
“虽然知道张姑娘是再温柔不过的好人,可‘邶国’那两个字……”他喉结滚了滚,声音发紧得像被勒住的棉线,“听着比针扎还让人听着难受。方才在灶房,我想了无数遍,要是张姑娘和我们一样都是辰国人就好了。可又觉得不对劲——若她真是辰国人,还会是现在这个肯为我们拼命的张姑娘吗?”
王吉望着阿蒲那副瘦得能数清肋骨的模样,忽然觉出点不一样来——这具总缩着的瘦弱身子里,竟藏着股绷直的劲儿。
王吉先是一怔,随即笑出声:“你这话,比先前加起来说的都多。”
“我、我……”阿蒲的耳根子瞬间发烫,好在夜色浓得化不开,倒藏住了这份窘迫。他攥着袖口蹭了蹭脸,吞吞吐吐往下说:“昨夜也在这江边,你救下了想要投水自尽的我,说遇到你就是‘大吉’。我想,真的是这样。”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楚:“从昨夜遇见你开始,这一天碰到的都是好人——比我被打时幻想的,还要好一百倍。我想抓住这份运气,不想再回到从前了。我不知道将来会遇到什么,但就算再难,也不会比过去那段日子难熬了。”
十五岁的少年个子刚及王吉肩头,风一吹就晃悠,眼眶里蓄着泪,像沾了晨露的草叶,对着王吉弯腰祈求:“我知道这想法自私又卑鄙,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希望你能留下来,就算、就算拿我一半的寿数换都行!”
“欸,停停停……快把这话收回去!”王吉伸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下,又无奈地叹气,转身在江边石栏上坐下,“拿寿数瞎赌什么?命金贵着呢。”
她望着流动的江水,苦笑了声:“我怎会不知恩人不论出处?张阅川不是坏人,这点我看得出来。”指尖无意识抠着石栏上的青苔,“知道她是邶国人时,我心口像被刺条猛地抽了下——除了对邶国的恨,还有股气,不是冲她,是冲我自己来的。”
“……”阿蒲看向王吉。
“我当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完蛋了,要违背阿婆的嘱咐了。”王吉抬脚将一块石子踢进江里,溅起的水花瞬间被夜色吞没,“阿婆总告诉我,别信邶国人。可你看,她老人家教了十几年,抵不过我看张阅川那几眼。这算什么?我还是那个任性的小兔崽子,转头就把她的话抛脑后了。”
“才不是……” 阿蒲连忙摇头,声音细得像丝线,却异常坚定,“正因为记着阿婆的话,你此刻才会难受啊。”
王吉望着远处暗沉沉的岸线,苦笑着。
阿蒲站在一旁,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娘走的时候,说让我好好活。我想,逝者留下的教导,从来不是约束,而是……一种鞭长莫及的关心。”
江风卷着水汽再次扑来,王吉忽然仰头笑出声,伸手屈肘搡了搡阿蒲的胳膊:“你今日倒比我通透。”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走了,回去。”
“回、回去?”阿蒲愣了愣,连忙跟上。
灶房里的油灯还亮着,张阅川正对着桌子出神,见两人进门,她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傅萤斜睨着他们,手里的筷子在碗沿敲得“嗒嗒”响;王曜端坐着,沉静的目光落在阿蒲瘸着的腿上时,不动声色地将木凳往他那边挪了半尺。
王吉径直往张阅川面前一立,先前的犹豫早被江风刮得没影,声音亮得像劈开乌云的光:“你们要干的事,算我和阿蒲一个!对吧,阿蒲?”
阿蒲用力点头,声音虽小却异常清晰:“张姑娘,我、我什么都不会,但我一定拼命学。”他抬眼时睫毛颤得厉害,“我想和大家一起,做点有用的事情,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如说,欢迎你们。”张阅川喉间发紧。
“两个傻子。”傅萤“嗤”了一声,放下筷子,嘴角却扬起个微小的弧度。
王曜起身时带起的风拂动了油灯,他走向灶台,不多时便端来两碗热饭,往王吉和阿蒲面前一放:“趁热吃。”
张阅川望着眼前的四人,眼眶忽然一热,她连忙低下头,手掌捂住眼睛,声音中透着嘶哑:“多谢你们。”
“谢什么?往后多多指教了,首领。”王吉笑着往嘴里扒了口热饭,腮帮子鼓鼓的,眼里的光比灯芯还亮。
待四人都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张阅川突然“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要紧事,纠结道:“杀手界的任务都很凶险,动辄要见血光,你们要不要……再考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