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晨光如利剑般刺破云层,为信江上游那座玄铁巨楼镀上一层骇人的血色金边。
相较之下,下游的决锋台竟显得有些黯淡——这便是统辖丰粮桥杀手组织的邶国机构“悬镜司”。
九丈九尺的主楼在朝雾中显露出峥嵘轮廓,十二根盘龙金柱撑起的重檐宛如蓄势待发的铁鹰,檐角铜铃在晨风中纹丝不动,折射的金光将半条江水都映得波光粼粼。
正门两侧的玄铁狰兽似被晨光唤醒,兽瞳镶嵌的鸡血石渐渐泛起猩红。兽爪下的石板缝隙里,几缕未散的阴寒煞气正丝丝缕缕往上冒。整座楼阁像刚饮血归鞘的凶兵,锋芒敛于雕花窗棂与彩绘斗拱之下,唯有门楣 “悬镜司”三个鎏金大字,在朝阳直射下陡然迸射出刺目金光,逼得人不得不移开视线——恰如这机构本身,永远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若隐若现。
“好家伙,这楼比决锋台还唬人!”王吉仰头看着眼前无比宏伟的巨楼,“你们常来?”
身后的张阅川摇摇头:“王曜过去接任务时应该常来,我只登记组织时来过一回。只是这等气派,不管看多少次都觉心惊。”
昨夜答应加入组织后,今日一大早,王吉和阿蒲便随张阅川来到悬镜司更新名册。傅萤因为还有病人要看,便和王曜一起留在医馆。
“说起来,王曜大哥怎么不一起来?”王吉随口问。
张阅川注视着悬镜司那块大大的匾牌,眸光轻颤:“他不喜欢这地方。当初加入时便说,往后任务全由我定,他不愿踏进来——许是会勾起些不快的回忆吧。”
王吉点头,转头见阿蒲望着面前的汉白玉台阶抿唇,便弯下腰拍了拍他后背:“脚能撑住?要不我背你。”
阿蒲扶着栏杆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却摇了摇头:“我、我能行。”
说罢攥着栏杆,瘸着腿往上挪,每一步都让受伤的脚踝微微发颤,却硬是没哼一声。
王吉与张阅川对视一眼,放缓脚步跟在后面,目光始终留意着他的身影。
往来的杀手组织成员络绎不绝,多半是面色冷硬之辈。三人初入此行,本无意惹事,偏偏麻烦自己找上了门。
一个迎面而下的锦袍男子忽然顿住脚步,挡住阿蒲去路。他腰间佩着柄鲨鱼皮鞘弯刀,眼神扫过三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像打量三只挡路的蝼蚁:“哪来的草台班子?捡破烂似的凑了三个废物——瘸子、花瓶似的娘们,还有个乡巴佬。”
王吉正跟张阅川说笑,闻言当即跨步上前,个头与男子齐平,唇角勾着漫不经心的笑,却步步紧逼:“这位大哥,我们跟你无冤无仇,何必这般刻薄?”
男子被她逼得后退半步,顿时恼羞成怒:“怎么,你想动手?”
“动你何须费力?”王吉歪头笑,“道歉,这事便了。”
“给废物道歉?”男子嗤笑一声,突然伸手去推阿蒲,“别挡路!”
“小心!”张阅川话音未落,已抢在王吉前头侧身挡在阿蒲身前。她指尖并拢如柳叶,轻轻巧巧搭在男子手腕上,看似绵软的力道却让对方的手僵在半空。
“我是无穷碧落首领张阅川。”她语气温和,眼神却清冽如泉,“公子对我们的偏见,未免太过浅薄。”
“首领?” 男子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猛地抽回手拔刀出鞘,寒光瞬间映亮台阶,“就凭你?趁早带着废物们滚回家玩泥巴吧,免得待会儿血溅当场,哭着喊娘!”
王吉眼疾手快将阿蒲拽到身后,正欲上前却被张阅川按住肩头。只见她缓步上前,青衫在晨风中微扬:“公子执意要动手,那便得罪了。”
话音未落,男子已挥刀劈来,刀风裹挟着戾气直逼面门。张阅川不退反进,左脚尖在石阶边缘轻轻一点,身形如柳絮斜飘,避开刀锋的瞬间,左掌如落梅般按向男子心口。这一掌看似轻飘飘毫无力道,却恰好落在对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
“砰”的一声闷响,男子踉跄着后退三步,撞在栏杆上才稳住身形,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他又惊又怒,挥刀乱砍:“臭娘们敢阴我!”
张阅川眉头轻蹙,右掌背在身后,仅以左掌应对。
见刀风扫来,她手腕轻旋,掌缘贴着刀背一滑一带,借力将刀锋引向旁边的石柱。“当”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男子虎口震得发麻,刀差点脱手。
这般几番拆解,男子的刀招越发杂乱凶狠,刀刃几乎是贴着张阅川的衣襟划过,嘴里污言秽语不断,脚下却因急切而渐渐不稳。张阅川始终气定神闲,掌风或卸或引,总能在毫厘之间避开锋芒。
“本想让你向我的成员们道歉的,但如今看来没必要了,我会代他们好好回敬你的。”见对方仍不收手道歉,张阅川眼神微沉,忽然变招——左掌虚晃作势拍向男子面门,引他仰头躲避的瞬间,右脚已悄然探出,在他脚踝处轻轻一勾。
那男子本就站在台阶边缘,此刻脚踝被勾,顿时失去平衡。他惊呼着想要抓栏杆,却被自己挥舞的刀绊了个正着,整个人像个陀螺般沿着汉白玉台阶滚了下去。石阶层层叠叠,他滚得狼狈不堪,锦袍被划出数道裂口,弯刀“哐当”一声摔出老远,在台阶上弹了几弹才停下。
张阅川望着他滚落的背影,轻轻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转身对王吉与阿蒲温声道:“我们走吧,该办正事了。”
晨风吹起她鬓边碎发,方才打斗时眼底的冷冽已全然褪去,只剩一片温和。
王吉挑了挑眉,冲她比了个大拇指,背起阿蒲快步跟上:“首领好身手!”
踏入悬镜司大堂的刹那,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与冷铁腥气的风扑面而来,仿佛瞬间卷入了刀光剑影中。
迎面矗立的朱红木壁足有两丈高,如同一面凝固的血色屏风,近百张残余着墨香的任务单密密麻麻地粘贴其上,朱砂勾勒的等级标记(甲、乙、丙、丁)在晨光中交错生辉,银钩铁画的字迹遒劲如刀,仿佛要刺破纸页。
壁下围着十数名身着劲装的男女,或踮脚细查,或交头接耳,指尖划过榜单时带出簌簌风声,偶尔响起几声压低的争执——多半是为了争抢高酬劳的任务。
左右两厅以雕花描金屏风相隔,屏风上绘着狩猎图,箭矢穿透兽腹的纹路在光影中若隐若现。
左侧“名册登记”厅内,柜台后立着块黑漆木牌,上书“入册需验身份,更名须纳重资”,笔锋凌厉。柜台上铜制笔架悬着几支狼毫大笔,砚台里新磨的墨汁泛着油光,墨香混着松烟味在空气中弥漫。
右侧“任务核验”厅则挂着青铜铃铛,每当有人持令牌交接,官吏便会摇铃示意,清脆铃声在厅内回荡,却驱不散空气中的肃杀。
两厅各摆着六张乌木圆桌,此刻右厅几张桌边坐着三三两两的杀手,有的用布擦拭弯刀上的锈迹,有的对着任务图纸低声谋划,腰间的暗器囊随着动作轻响,目光扫过进门的三人时,淬着审视与警惕,仿佛在估量对手的斤两。
三人先至左厅登记。
柜台后端坐着个墨衣女子,发髻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发间插着支素银簪子,正埋头翻看着一本书籍,直到他们走至柜前才抬起头来,似是还没从书中回过神来,眸中还带着几分恍惚。
王吉瞥了一眼书页,见上面字迹如鬼画符般,忍不住咋舌:“这写的是邶国文字?怎么一个都认不出?”
张阅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轻摇头:“不是邶文。”
“是几百年前某个国家的文字。”墨衣女子忽然来了兴致,将书卷推到几人面前,指尖点着字形比划,“瞧这个字,对应如今邶文中的‘岁’,是不是一点都不像?”
她双目闪光,像是找到了知音。
“你对古文字感兴趣?”王吉挠挠头,有些不解。
“嗯,我就是为这个才从京城调来丰粮桥的。”女子指尖轻抚泛黄的纸页,“听说这儿残存着那个古国的遗迹,说不定能找到刻字的石碑。”
“那祝你顺利。”王吉笑着应道,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黯然。
张阅川捕捉到王吉的神色,猜想她大概是联想到了失陷的辰国:百年后,辰国会不会也像墨衣女子口中的那个国家一样,连文字都成了需要寻觅的孤本?
“我们是来更新成员名册的。”张阅川轻声转移话题,对墨衣女子道。
“哦,对,差点耽误了你们的正事。”女子连忙收起书卷,转身走向身后的抽屉柜翻找,“你们是哪个组织?”
“无穷碧落。”
女子翻找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回头笑道:“好名字。”
女子很快找出名册,翻开纸页,执毛笔轻蘸浓墨,在“无穷碧落”栏下添上王吉与阿蒲的名字。待墨迹稍干,她取出朱印在字尾一按,“啪”的一声,朱红方印在淡黄纸页上格外分明。
“好了。”女子将名册收好,笑着,“祝你们任务顺利。”
“多谢。”张阅川回以浅笑。
三人往中间的任务墙走去。
“要顺道看看最近的任务吗?” 张阅川转头问道,目光掠过阿蒲的脚踝,“正好歇歇脚。”
王吉早盯着那面任务墙眼冒精光,闻言如离弦之箭般扎进人群,利落挤开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仰着头在任务单间逡巡。
她手指在半空跟着榜单上的字迹快速滑动,时而蹙眉咂舌,时而低声嘀咕:“暗杀盐商?酬劳虽高,可盐帮太难应付,能追着仇家到天涯海角……”
“追查漕运贪腐?与邶国官府牵扯太深,犯不着蹚这浑水……”
直到指尖划过一张边角标着“甲”字的任务单,见上面写着“追捕逃亡史官李释”,她内心猛地一沉——这名字她幼时听阿婆提过,是辰国覆灭前守着国史不肯降的硬骨头,原来竟还活着,如今却成了杀手们的悬赏目标。
张阅川扶着阿蒲慢慢走近,视线在每张任务单上停留片刻,时而留意任务地点是否偏远,时而估算所需人手是否匹配。
当目光掠过“护送粮草至驿站”的单子时,瞥见备注里“抵制抗税刁民”几字,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冷意,又若无其事移开目光。
“这类找古画的任务耗时长,且需人脉探查,不适合咱们。”她指着一张“寻找失窃古画”的单子轻声道,语气温和却透着笃定。
阿蒲虽站在人群外围,目光却专注留意贴在木壁下方的低等级任务。
忽然,他眼睛一亮,指着一张角落里的纸页小声道:“首领,王吉姐,你们看那个……”
王吉立刻挤过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张标注“丁”级的任务单上写着:“照看幼子二人,管食宿,酬劳五十两,时限三日。交接于二月十七日卯正,西市平安巷三号宅院。”
纸页边角虽微卷,却透着新贴的墨香,末尾鲜红的“急”字印章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照看小孩?悬镜司还有这种任务,真新鲜!”王吉咧嘴笑着,眉梢都扬了起来,“不用打打杀杀,就陪孩子耍三天,这活儿划算!”
张阅川俯身细看任务单,指尖点过任务单下的备注,沉吟道:“雇主在丰粮桥谈生意,只需我们从明早开始在西市宅院帮忙照看三日小孩,不用奔波赶路,风险更低。酬劳也不菲,正适合我们这种新组织练手。”
再抬眼时,张阅川目光扫过周围几个抱臂冷笑的杀手,声音压低了些,“只是雇主肯花五十两雇人看孩子,定不是普通商户,这三日需格外谨慎,别让孩子出半点差错。”
“放心!我最会哄孩子!”王吉兴冲冲抬脚就要往登记台走,谁料人群外突然炸响一声冷哼:“这任务早被我们烈风堂预定了!”
只见三个黑衣男人排开人群走来,为首的刀疤脸正是方才在邻桌擦拭兵器的杀手,他眼神扫过任务单,又斜睨着王吉一行人,嘴角撇出个轻蔑的弧度:“哪来的野路子,也敢和我们烈风堂抢食?”
王吉下意识往张阅川和阿蒲身前一挡,手往腰后短刀上一按,笑得吊儿郎当:“原来这儿的任务还兴‘预定’?那不如把全年的任务都定上,省得各位大哥天天跑断腿?”
张阅川上前一步,青衫在一众黑衣里格外醒目,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韧劲:“悬镜司规矩‘先登先得’,从来没有预定的说法。登记册上白纸黑字,诸位便是硬抢,也落不到实处。”
“规矩?”刀疤脸突然拔刀拍在朱红木壁上,震得任务单簌簌乱响,“老子的拳头就是规矩!”
左边的矮个小弟立刻跳出来,唾沫星子横飞:“臭娘们识相点!你们算哪根葱,也配和我们烈风堂抢任务?”
“哦~这么威风?”王吉故意拖长调子,指尖点着下巴打量他们,“那倒是要请教请教,烈风堂是靠砍同胞脑袋威风,还是靠当狗腿子威风?”
右边的高个汉子脸涨成猪肝色,伸手就推王吉:“找死!”
“砰”的一声,张阅川已抢先一步扣住他手腕,看似轻飘飘的力道,却让汉子疼得龇牙咧嘴。她掌心微翻,指节悄悄绷起,方才在台阶上击退挑衅者的那只手,此刻正蓄着劲。
王吉也撸起了袖子,短刀“噌”地抽出半寸,寒光晃得人眼晕:“想打架?奉陪到底!就是不知道你们这‘威风’,经不经得起刀子割?”
阿蒲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额头沁出的薄汗顺着脸颊往下滑,却死死咬着牙没往后退。
周围的杀手都围成了圈,有人吹着口哨起哄,有人抱着臂等着看好戏。
“都住手!”左厅的墨衣女子不知何时跑了过来,手里还捏着那本古籍,厉声喝道,“悬镜司内严禁滋事,你们想违抗邶国律法不成?”
就在这时,青铜铃铛突然急促地响起来,右厅的官吏拿着登记册快步走来,皱着眉扫视全场:“哪个要接‘照看幼子’的任务?”
刀疤脸刚要开口,王吉已扯开嗓子喊得声震大堂:“无穷碧落!我们登记!”她一把将张阅川往前推,自己则横刀立马挡在两人身前,冲刀疤脸歪了歪头,眼底尽是嘲讽。
刀疤脸气得脸色铁青,却碍于官吏在场不敢妄动。他恶狠狠地剜了王吉一眼,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咱们走着瞧!”说罢带着两个小弟悻悻离去,路过时还故意撞了阿蒲一下,疼得少年踉跄着差点摔倒。
官吏在名册上登记完毕,撕下任务单,将刻着编号的青铜令牌递给张阅川:“明早卯正去平安巷交接,再后日酉时任务结束,期间若有差池,按违约论处,轻则罚没酬劳,重则注销组织。”
从张阅川手上接过沉甸甸的令牌,王吉兴奋地往空中一抛又接住:“第一单生意到手!明早接娃,管吃管住陪玩,这种活儿多多益善!”
阿蒲原本紧绷的肩膀悄然放松,嘴角也漾起笑意。
张阅川转向墨衣女子:“多谢姑娘方才解围。”
女子摆摆手,压低声音道:“那烈风堂就是群欺软怕硬的草包,他们早就选好了别的任务,方才坐在那儿就是专挑新人找茬,看谁好欺负就踩一脚。你们以后遇上,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他们不会找你麻烦吧?”王吉忍不住问道。
女子“嗤”地笑了,指尖敲着腰间的悬镜司令牌,语气里带着自然而然的优越感:“放心,别看我这样,但我也是正儿八经的邶国官吏。这群杀手界的脏狗若敢以下犯上,下场可不止是死无全尸那么简单。”
她说得畅快,浑然没留意自己口中的“脏狗”,正包括眼前这三个刚入杀手界的人。
张阅川的表情僵在脸上,内心像是被蚂蚁啃噬般隐隐难受。
而王吉和阿蒲心中更是百味杂陈。
是同情吗?同情那些被邶国驯化成刀,却依旧被邶国人嫌恶的杀手同胞?
是憎恨吗?憎恨邶国人骨子里的高高在上,连施舍般的善意都裹着鄙夷?
还是压抑?压抑着无论躲到哪里,都逃不出邶国掌控的深深无力感?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大堂,将几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布满兵器痕迹的圆桌上。谁都不知道,隐藏在阴影下的,究竟是平静和睦,还是刀光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