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决锋台的马车?!”
王吉一行人刚从悬镜司回来,走到医馆外的江边,王吉便眼尖地瞅见医馆门口停着辆绘着苍鹰图腾的乌木马车,车辕鎏金的 “决锋台”三字在江风里泛着冷光。
她心猛地一沉,不等张阅川开口,已足尖点地掠向医馆,“决锋台那群家伙又来找麻烦了!”
“别急,有王曜在……”张阅川话音未落,王吉的身影已跃进了院门。
院内树阴下,敖阙带着两个属下立得笔直,玄色劲装绷着精悍的身形,腰间佩刀在阴影里闪着寒芒。傅萤却恍若未觉,正坐在诊台前给病人把脉。
“小大夫,你没事吧?”王吉冲进屋时带起一阵风,她目光扫过傅萤周身,见没伤着才松了半口气。
“有曜哥在,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傅萤头都没抬一下,诊完脉起身去柜台抓药,药秤打得精准利落,交代病人几句忌口,将其送走。
王吉又四处打探了一圈:“王曜大哥呢?”
“内院。出来扫了一眼,又进去了。”傅萤往药臼里扔了把草药,药杵碾得咯吱响。
“那决锋台的人怎么还在外面不走?罚站呢?”王吉正嘀咕,院门外传来轻响,张阅川和阿蒲走了进来。
阿蒲一瞥见敖阙,身子瞬间绷紧,却死死咬着唇没发抖。张阅川悄悄握了握他的手腕,温声道:“别怕,有我们在。”
王吉刚要上前,却见敖阙等人见张阅川走近,竟齐齐垂首作揖,姿态恭敬得反常,递上张请柬:“我们首领今早钓得江鲜,特请诸位今晚赴决锋台小聚。”
“多谢你们首领的盛情……”张阅川接过请柬,眸底掠过一丝讶异。
“申时四刻我来接诸位。”敖阙再行一礼,带着属下登车离去,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渐远,像退潮的暗涌。
“决锋台这是唱哪出?”王吉凑过来看请柬,见上面邶文与辰文并排书写,咋舌道,“看来这是把我们的底细都摸透了。”
“……”张阅川无奈地笑了笑。
这时,内院门“吱呀”开了,王曜走了出来,黑眸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张阅川手中的请柬上,问:“去吗?”
傅萤将药杵往臼里一顿:“虽然猜到他们会打击报复,但没想到不是直接挥刀子,而是设鸿门宴。当真要去吗?”
“去。”张阅川抬眼,笑意温和却藏着决断,“了断了这事,才好安心做明日的任务。”
“我也去!”王吉往前站了半步。
“你肩上刀伤还没好,想去送死?”傅萤冷笑,目光戳在她肩头。
张阅川也劝道:“王吉,你和阿蒲就留下养伤,这事交给我和王曜两人就好。”
“不成,你们是因我才和决锋台的人结仇,若把风险都推给你们去承担,那我这些年的武功岂不是白练了?”王吉作势扭了扭肩膀,装作轻松的样子,实则疼得后背发僵,“况且肩上这点小伤,差不多已经好了!”
“我倒不知道我的金疮药什么时候成仙水了,才一天不到,你那刀伤就能痊愈。”傅萤冷笑着揭穿。
“小大夫别揭短啊!”王吉被堵得哑口无言。
“放心,我们会尽快回来的。”张阅川望着王吉,又看向一直闷不吭声的阿蒲,温声笑着,“你们安心在医馆等着。”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那张任务单,展平递给王曜,“我们刚接了个任务,明日起要去照看小孩。大家谁有经验?”
王吉瞬间就把方才被拒的失落抛到了脑后,眼睛“唰”地亮起来,像被点燃的炮仗般往前蹦了半步,双手举得老高:“我我我!”
她咧嘴笑得露出一排白牙,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我在村里可是出了名的孩子王!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方圆几里的娃没有不跟我混的!保管把那俩小娃娃哄得团团转!”
傅萤正往药臼里添着草药,闻言头也不抬地冷嗤:“别算我。小孩这种哭闹不休还爱满地乱窜的生物,最麻烦了。”
“噗嗤——”王吉忍不住笑出声,故意凑到傅萤身边挤眉弄眼,手肘轻轻撞了撞他胳膊,“小大夫你自己都还是小孩吧?”
傅萤手里的药杵猛地一顿,眼刀“唰”地扫过去:“十五岁已过了总角之年,没常识的呆子!”
“在我们那儿啊,没及冠没及笄的都是小孩。”王吉故意拖长调子,尾音拐着弯儿,“而且小孩的最大特征就是——最不喜欢别人叫他小孩。”
“胡扯!”傅萤抓起药杵狠狠碾着草药,药末溅得臼沿都是,像是在泄愤,耳根却腾地红了,“懒得理你。”
张阅川含笑看着两人拌嘴,目光一转,却见阿蒲指尖微微蜷着,像是鼓足了勇气:“首领,我也照看过小孩,可以试试。”
“是照顾过家中的弟弟妹妹吗?”张阅川柔声问道,眼底带着暖意。
“差、差不多……”阿蒲轻轻点头,目光却躲闪着落在地面,睫毛颤了颤,似有难言之隐,终究没再多说。
“那明日就拜托你和王吉教教我们了。”张阅川笑得温柔,刻意放缓了语气,“有你们在,我们这第一个任务一定能顺利完成。”
“对了阿蒲!”王吉突然一拍大腿,兴奋地搭上阿蒲的肩膀,“你会编蜻蜓不?咱们先做两个当见面礼,保准那俩小娃娃见了就跟咱们亲!”
不等阿蒲回答,王吉已一把把人背上,拔腿往外窜了:“走!折芦苇去!我看外面的江滩上就长着一大丛,正好合用!”
望着渐远的背影,张阅川转身走向王曜。他正专注地看着任务单上的文字,黑眸沉静,像是在拆解任务里的每一处细节。
“你应该是第一次接这种任务吧?”张阅川问。
“嗯。”王曜颔首,声音低沉,“甲级任务里,从来不会有带孩子这种选择。”
“我们还刚起步。”张阅川语气里带着几分沉凝,“但之后要跻身前三,免不了要碰那些沾血带刃的任务。到那时,你又要回到过去那种刀光剑影、性命悬于一线的日子——你会后悔当初加入我们吗?”
王曜看向她,眼神似深潭不起波澜:“如果我说后悔,你就会放手让我走吗?”
“至少在达成目的之前,不会。”张阅川迎上他的目光,笑着。
“嗯,那就够了。”王曜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或许我比你更希望是那样。”
廊下的风带着药香飘过,阳光透过树叶,斑驳中将两人的影子交叠在青砖上,无声间已是千言万语。
黄昏时分,张阅川、王曜二人随敖阙来到决锋台西南角的湖心亭。
碧绿的湖水倒映着天边的晚霞,数十尾锦鲤摆尾游过,搅得碎金般的光影簌簌坠落。绕过九曲回廊,湖心亭的飞檐翘角在暮色中渐显轮廓。
亭中早已候着三人,锦衣华服在灯笼光下泛着柔光,正是决锋台的两位主管云臻、潘琮季和他们的首领潘颐。
云臻一袭浅金宽袍,衣上暗纹在灯笼下流转如细浪,乌黑柔顺的长发仅用一支羊脂玉钗便齐整地挽在身后,眼窝深邃如寒潭,目光落在来人身上时,没半分温度,倒像在审卷宗。
潘琮季立在左首,褐色锦袍绣满繁复云纹,金冠上红绿宝石晃得人眼晕,指间玉扳指、腰间金鱼袋无一不彰显华贵。他五官本算俊朗,此刻却拧着眉,难掩郁气,目光扫过王曜和张阅川时,淬了冰似的——毕竟昨日这时候,他正被这两人在自家地盘落了脸面,此刻若非潘颐在侧,他怕是早掀了桌子。
最中间的潘颐偏是另一番模样。一袭紫衣如深潭静水,长发编作麻花辫垂在左肩,发尾系着的红发带随晚风轻晃。他刚在栏杆边喂鱼,听见脚步声回头,眉眼弯弯,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举手投足懒懒散散,偏那双眸子亮得惊人,目光落在两人身上,藏着掩不住的好奇,像是猫盯着笼中的雀。
“张首领,‘黑煞’大人,多谢赏光。”潘颐抬手示意,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热络。
王曜微微颔首,玄色衣袍在灯笼下几乎融于阴影,只腰间佩剑的穗子偶尔晃动,带出沉稳的气场。
“多谢潘首领盛情。”张阅川回以浅笑,青衫在暖光里泛着柔和的光。
而一旁的潘琮季又换上了原本那副假模假样的虚伪面孔,走上前行礼,阴阳怪气:“怎么不见贵组织其他人?听说新加入的两位与我们决锋台‘颇有缘分’,怎不肯露脸?莫不是嫌我们招待不周?”
“他们另有要事,不便叨扰。”张阅川语气依旧温温的,没接他的茬。
“酒菜已备妥,入座吧。”云臻目光扫过亭内暗涌,清冷的声音打破僵局,像给沸腾的水浇了勺凉泉。
圆桌落座,潘颐与张阅川居上首,潘琮季挨着潘颐,王曜坐在张阅川身侧,云臻则隔着潘琮季与王曜,恰好将微妙的对峙隔开。
“尝尝这鲈鱼,今早刚钓的,鲜得很。”潘颐给两人布菜,银筷轻巧夹起鱼腹肉。
张阅川尝了一口,笑道:“鱼肉鲜甜,确是好手艺。只是没想到潘首领竟还有垂钓的爱好。”
“张首领若有兴趣,下回同去?”潘颐眼睛一亮,像猫儿发现新玩物似的往前凑了凑,“我近来在城南新寻着处好地方,芦苇荡围着水湾,没人打扰,最适合悠哉游哉地钓鱼了!”
“垂钓是考验耐心的活儿,我性急,只怕坐不住。”张阅川婉拒。
“张首领看着可不像是急躁之人。”潘颐身子靠回椅中,“你我二人搭伴,边钓边聊,一日转眼就过去了。下次我叫你,只要‘黑煞’大人不介意,保管满载而归!”
最后半句说得轻飘飘的,尾音还往上挑了挑,像根羽毛在人心尖上扫过,试探的意味藏都藏不住。
张阅川心头微警,还没接话,潘颐已越过她,冲王曜笑:“‘黑煞’大人也一起来?钓鱼可比整日舞刀弄枪有意思多了。”
“我对钓鱼没兴趣。”王曜眼皮都没抬,声音平平的,“首领也不必。”
“早说过除了你,没人有这老年人爱好,趁早死了找同好的心吧。”云臻面无表情地吐槽道。
“云臻,来,吃菜,你最喜欢的艾草馃。”潘颐笑着往云臻碗里塞了个猪肉萝卜馅的艾草馃,企图堵住她的嘴。
潘琮季在一旁冷笑,语气尖酸得像淬了醋:“大哥还不知道?这两位可是救世的大忙人,昨日刚‘光顾’过我们困兽局,哪有闲情陪你钓鱼?”
“琮季,昨日之事已了,不必再提。”潘颐示意。
张阅川放下筷子,抬眼浅笑:“潘首领今晚设宴,备了这满桌鲜鱼珍馐,想必不只是拉家常吧?”
“请二位见谅,只是潘某实在好奇。” 潘颐慢悠悠用汤匙舀起奶白的鱼汤,烛光在他微卷的发梢投下暖融融的影子,“杀手界叱咤风云的黑煞大人,向来独来独往,为何会突然离开白虎堂,转投张首领麾下?莫非当真如坊间传闻所说……”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像在掂量什么秘密。
话未说完,“咚”一声闷响砸在众人心上。王曜将茶杯重重搁在桌上,骨节分明的手指还捏着杯身,杯沿的茶水溅出几滴,在桌面上晕开细小的水痕。
他锐利的目光如寒刃扫过,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威压,每个字都像砸在坚冰上:“我做事,何须向旁人解释?”
周身的空气仿佛都被冰封住了。
潘琮季瞬间脸黑如锅底,嘴角抽搐着要发作,可对上王曜冷冽的眼神,终究没敢当场翻脸,只能悻悻别过脸,狠狠灌了口酒。
反倒是被诘问的潘颐本人,似毫不在意般笑起来,端起茶杯:“抱歉抱歉,是潘某道听途说,胡乱揣测了。潘某以茶代酒,向二位赔罪。”
张阅川执起茶杯回敬,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如潘首领所说,谣言当不得真。”
说罢她抬眼望向身侧的王曜,沉静坦然:“无穷碧落的每一位成员,皆是因理念相合才同行,王曜与我也不例外。”
亭外晚风突然穿过回廊,烛火猛地摇曳起来,光影在众人脸上明明灭灭,将潘琮季的怒容、王曜的冷硬、张阅川的坦然都映得忽明忽暗。
潘颐眼底那抹探究的光藏在睫毛阴影里,拖长了调子:“不过——这下我倒更好奇了,张首领所谓的理念,到底是何等高见?”
他身子微微前倾,慵懒的语气里突然淬进几分锋利,像藏在棉絮里的刀刃:“据我所知,张首领和在座的我们所有人都不同,是彻头彻尾的邶国人吧?”他刻意加重了“邶国人”那三个字,“你身上流的血、你所受的教育,当真能让你与我们这些亡国之人感同身受吗?”
这句话像淬了冰的针,猝不及防刺向席间。
谁知张阅川却松了口气似的,释然笑道:“我还以为潘首领会问出更难解答的问题。”
她抬眼时,烛火在眸中跳成细碎的光,目光清亮得像映着星月的湖水:“血脉锁不住人心,教育也非一家之言,我虽生在邶国,无法全然体会旧民颠沛之苦,但出于本心,定会为他们的正当权益尽力。”她顿了顿,语气里带出几分锋芒,“至少,我自认会比那些压榨同胞的组织做得好。”
潘颐一怔,随即朗声笑起来,杯盏在掌心转了个圈:“张首领实在是个有意思的人!这等胸怀,潘某佩服。”又慢悠悠补了句,“那潘某便拭目以待——无穷碧落能淌出一条怎样的路来?”
宴席散时,暮色已浓如墨。
张阅川与王曜告辞离去,灯笼的光晕在九曲回廊上拖出两道细长的影子。
潘颐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脸上的笑意才慢悠悠敛去,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杯沿上打圈,一圈又一圈,像是在盘磨着什么心思。
云臻见他这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淡淡开口:“觉得如何?你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了吗?”
潘颐未置可否,手腕一松,空杯“咚”地落在桌上,发出闷响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踱到栏杆边,半边身子倚着冰凉的石栏,发辫从肩头滑到胸前,发尾的发带被晚风卷着打了个旋,又轻飘飘垂落。
“血脉锁不住人心吗?”望着湖面碎散的灯影,潘颐眼底的怅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兴味,嘴角的弧度压得更深了,像是发现了一尾游曳的大鱼,“云臻,无穷碧落这个组织或许会比我们想象的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