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门外的早樱在暮色里泛着柔光,花瓣被晚风卷着,轻轻落在即将启程的马车上。
常老板正指挥着别院的仆从将最后一个木箱搬上马车,“清点好数目,莫要遗漏了东西。”
张阅川走上前,目光落在马车上的行囊,轻声问:“常老板,临别前可否告诉我,您为何会将照看孩子的任务发布在悬镜司?那里接任务的,都是杀手界人士。若只是寻常看顾,府上仆从想必已是足够。”
常老板抬手理了理披风系带,侧身避开正要跑过来的常晏如,等孩子跑远了才压低声音,语气沉了几分:“不瞒张姑娘,其实我初到澜州那晚,收到一封匿名恐吓信,说要让我一家葬身澜州。孩子们年纪小,我不敢赌,所以才通过悬镜司雇人以求护孩子周全。”
“对方没说为何针对您?”张阅川眉峰微蹙。
“生意场上树敌难免,大抵是同行使绊子。”常老板语气淡然,仿佛在说寻常事,“不过不必担心,我的船队已到木樨渡口,出城汇合后就再无顾虑。”
她朝车厢扬了扬下巴:“孩子们去车里了?我去看看。”
张阅川望着常老板的背影,心里却升起一股隐忧——木樨渡口在信江下游,虽是商船停泊要地,却地处城郊,出城后需绕过一片茂密的竹林。那片林子竹木交错,地势复杂,最是容易藏人。
好在离任务结束还有些时间,他们打算陪坐马车,护送这最后一程。
马车缓缓驶离别院,车厢内暖意融融。
常晏如坐在王吉腿上,小手揪着她的衣角,跟着哼唱家乡的童谣,跑调的调子惹得两人直笑;常康宁被阿蒲抱着,手里捏着个彩绘拨浪鼓,摇得“咚咚”响,笑得露出刚长出的几颗乳牙。
常老板和张阅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澜州的风物,她身旁的贴身侍卫青鸾一身劲装,垂眸静坐,袖口微敞,隐约可见银亮的双刺轮廓。
王曜坐在车夫旁的踏板上,玄色衣袍融入渐浓的暮色,目光锁着前方蜿蜒的路,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警惕着周遭动静。
马车驶出城郭,周遭的喧嚣渐渐被鸟鸣与风声取代,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成片的竹林在暮色中舒展枝叶,竹影婆娑,遮天蔽日,青石板路在竹林间蜿蜒,仿佛没有尽头。
车轮碾过落叶的声响与风吹竹叶声交织在一起,竟生出几分静谧的压迫感。
张阅川撩开车帘看了眼天色,夕阳的余晖正从竹缝间一点点褪去,眉宇间凝着愈发浓重的警惕。
果然,在一阵拨浪鼓的清脆声响间隙,“咻”的一声锐响刺破了几个大人刻意维持的平静。
来了!
一支淬毒的弩箭自竹林暗处射出,箭尖泛着幽蓝的光,直指车厢!
王曜眼神骤凛,长剑出鞘,寒光如电闪掠,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长剑精准削中箭杆,断成两截的弩箭带着残余力道坠落在地。
“我出去透透气。”张阅川笑着摸了摸常康宁的小脑袋,下一刻已掀帘跃出,素手成掌,掌风凌厉扫向箭来的方向。
王曜高大身影如鬼魅窜入竹林,长剑横扫带起漫天竹叶,剑气过处,两名扑来的黑衣刺客应声倒地,喉咙处都留着细细的血痕。
车厢内,青鸾瞬间微微侧身,将常老板护在身后,双刺悄然滑出袖口,寒光在暮色中一闪而过,却始终垂眸敛息,未让孩子察觉异样。
王吉听到外面兵刃交击的脆响,笑着逗常晏如哼歌,伸手捂住她的耳朵:“你听,捂住耳朵后,是不是听自己的声音听得更清晰了?来,再唱一遍给我听。”
常晏如眨着圆眼睛,咯咯笑着张大嘴巴,童声清亮地盖过了外面的厮杀声,浑然不知危险近在咫尺。
阿蒲紧张地抱着常康宁,手臂微微发颤,却仍轻轻晃着拨浪鼓掩盖外面的声响,常康宁被鼓点吸引,小手跟着拨浪鼓的节奏拍着掌心。
常老板虽心系外面的战况,却未在孩子面前表露半分,而是取来点心:“尝尝这个绿豆糕,吃完咱们就到渡口坐船了。”
大人们交换着默契的眼神,将血腥的厮杀声严严实实地挡在车帘之外。
竹林中,王曜的剑法则大开大合,精准狠辣。
长剑每一次挥出都带着破风之声,或劈或刺,招招直取要害,玄色衣袍上很快溅满血点,却丝毫未影响他的动作,高大身影始终将马车护在安全范围内,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张阅川的掌法灵动迅捷,左掌虚晃引敌注意力,右掌趁势直击对方心口,掌风过处,刺客或被击中穴道瘫倒,或被掌力震退数步,与王曜配合得滴水不漏,转眼便解决了大半刺客。
不过一炷香功夫,最后一名刺客被王曜的长剑抵住咽喉。
那人背靠竹干,嘴角溢出黑血,显然已服下剧毒,憎恶地看着王曜和张阅川骂道:“你们这些邶国的走狗,助纣为虐,迟早会遭报应的——”
话音未落,头一歪便断了气。
“他们身上没有标识,齿间藏着毒囊,一旦咬破,毒发速度极快,是受过专门训练的死士。”张阅川仔细查看地上的刺客尸体,指尖沾了点毒血,在鼻尖轻嗅片刻,眉头皱得更紧。
竹林重归寂静,只剩风吹竹叶的“哗哗”声,伴着几声鸟鸣。
暮色渐浓,他们接下的第一个任务,就在这竹林喋血中悄然接近尾声,只是那刺客临终的话语,却像一根刺,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们一下。
翌日,老樟树下的早餐铺早已升腾起白雾,蒸笼里的葱花猪肉包散发着诱人的油香,馄饨摊的铜锅里翻滚着鲜美的汤花,油条在热油里“滋啦”作响。
几张低矮的小木桌拼在树荫下,挑夫放下担子捧着粗瓷碗喝豆浆,货郎咬着油条清点着货担,卖花姑娘将新摘的花儿插进竹篮,赶早市的街坊们围坐在一起,边吃边闲聊着家常。
“李书生,今日的柳音阁小报来了没?最近澜州有啥新鲜事?”卖豆腐脑的王大叔舀着嫩滑的豆腐脑,朝角落里看书的书生扬声问道。
那书生正就着醋碟吃小笼包,闻言拿起桌上的麻纸小报晃了晃:“刚到!头版就炸锅了——烈风堂堂主雷鸣昨日被杀!”
这话一出,周遭瞬间安静下来。
挑夫刚喝进嘴里的豆浆差点喷出来,货郎也停下了点货的手,连正在喂孙子喝粥的张阿婆都抬起了头:“啥?就那癞子头色鬼?”
“真的假的?他可是在杀手界混了好几年的人物!”
“老天有眼啊!”捞油条的吴婶感慨,“前阵子西市布庄的女儿就是被他强抢去的,可怜那姑娘才十五岁,听说被折磨得寻了短见,官府都不敢管!”
“何止啊!”旁边编竹筐的老篾匠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城南陈掌柜不肯借高利贷,就被他们烈风堂打断了双腿,绸缎庄也被他们霸占了!这几年被雷癞子祸害的良家妇女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死得好!”
“谁干的?这是为民除害啊!”
书生清了清嗓子,展开麻纸念道:“‘黑煞出手,烈风堂易主’!据烈风堂二当家刀疤脸口述,昨日他们带人到西市寻仇,不料撞见‘黑煞’王曜……”
他顿了顿,眼里闪着兴奋的光,“雷癞子是被王曜单手掐断脖子断气的,死前连手里的武器都没来得及挥一下!”
“嘶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卖馄饨的张婶手一抖,漏勺差点掉进锅里:“单手掐断脖子?那雷癞子可是练过铁布衫的,据说能硬抗刀砍斧劈……”
“你当‘黑煞’是白叫的?”挑夫放下碗,抹了把嘴,“前年他在白虎堂时,单枪匹马闯黑风寨,据说一手拎着寨主的脑袋,一手还拖着个叛徒,浑身是血地站在寨门口,愣是没一个人敢上前!”
他说着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听说他手劲大得能捏碎青石,捏个脖子还不是跟掐小鸡似的?”
货郎搓了搓手,眼里又怕又好奇:“不过‘黑煞’为啥要对雷癞子下手?总不能真是为民除害吧?杀手界的人不都只认银子吗?”
“小报上写着呢!”书生指着字迹歪斜的报道,“烈风堂要找的‘仇家’,恰好跟‘黑煞’有关联。你们想啊,那‘黑煞’护短是出了名的,当年有人偷袭白虎堂的小喽啰,他连夜追了百里地把人废了,这回哪能忍?雷鸣惹到他那不就是送死吗?”
穿短打的年轻小伙啃着馒头,插了句嘴:“我表哥在码头见着过‘黑煞’,说他又高又壮的像座山,站在那都没人敢靠近,眼神冷得能冻死人。真不敢信他能单手杀人……不过杀的是雷癞子,倒也算积德。”
“这算啥?”书生指尖划到小报第二版,憋着笑继续念,“更邪乎的在后面!这上面说这位煞神叛离白虎堂后,竟接了个带小孩的任务!”
“带小孩?”众人眼睛都直了。
张婶手里的汤勺这次直接“当啷”掉在锅里:“就是那种哄娃睡觉、喂饭的活儿?他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柳音阁推测,他在叛离后,被白虎堂打压得走投无路,只能靠带娃赚银子。”
“呸!净瞎扯!”挑夫啐了一口,“黑煞怎么可能接不到任务!听说他前阵子离开白虎堂时,堂主亲自带人追了三里地,最后还不是眼睁睁看着他走了?谁敢真把他逼到绝路?
“就是!”货郎不服气地拍桌,“黑煞可是杀手界榜单前三,一拳能砸裂石柱的主儿,会缺任务接?我看是那任务里藏着猫腻,说不定那小孩是什么重要人物!”
角落里几个年轻姑娘却听得津津有味。
“带娃啊…… 想想就带劲!”黄衣姑娘眼里闪着光,“冷着脸给小孩编草环?杀完敌回头给孩子擦口水?这反差感,比话本还好看!”
“你们懂什么!”旁边的老者敲了敲烟杆,“这定是柳音阁收了钱,故意放的烟雾弹!黑煞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跟奶娃子打交道?依我看,那小孩说不定是……”他故意拖长音,“那小孩可能是他的私生子!”
“呸!老不修!”一旁的卖花姑娘红着脸啐了一口。
书生继续往下看,指了指报纸最后一列:“欸,这里还说‘持续追踪黑煞动态,下期揭秘其新组织首领和成员身份’呢!”
“‘黑煞’的新首领?我赌是位绝世高手,不然怎么能让黑煞甘心效力?”
“我赌是位美人!”挑夫接话,“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小声点!”货郎往街口张望,“当心这话传出去,让‘黑煞’听见了,咱们这生意都得被掀了!杀手界的人可都记仇得很!”
“少吃饱了闲着,疑神疑鬼,”王大叔端着一碗豆腐脑走过来,“‘黑煞’怎么会来我们这种穷地方?他们杀手界的人都住高门大院,喝的是陈年佳酿,哪瞧得上咱们这粗茶淡饭?不过话说回来,这杀手界也真吓人,前有雷癞子作恶,后有黑煞索命,咱们小老百姓还是离远点好。”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麻纸小报上,王曜的画像用朱砂勾勒在角落,眉眼冷冽,下颌线紧绷,倒真有几分不怒自威的煞气。
早餐铺的热闹还在继续,油条的香气里,关于黑煞的传说又添了几分新的色彩,在寻常百姓的闲聊中,带着既畏惧又好奇的复杂心情,悄悄传遍了清晨的街市。
谁也没注意,不远处的茶摊上,一个穿玄色衣袍的高大身影正默默喝着茶,他身边的长凳上放着一篮刚在集市上买的新鲜蔬菜。
当听到书生口里关于柳音阁下期内容的提示时,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