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那个下着凄冷秋雨的夜晚,他带着满身伤口跌跌撞撞逃离这片低矮破烂的茅屋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主动回来。
此刻,天刚蒙蒙亮,晨雾还没散尽,阿蒲却站在了这片他噩梦中最常出现的地方。
他特意选了这个时辰。
因为那些地痞混混多半还在睡觉,不会有人注意到缩着肩膀、尽量把自己藏起来的他。
脚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步都带着微颤的瘸意,阿蒲却咬着牙,一瘸一拐地穿梭在七弯八拐的陋巷中,土路旁杂草的露珠沾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寒意顺着皮肤往上爬,像极了过去那些被欺辱时的冰冷记忆。
而那些浮起的记忆很快就被昨日在悬镜司的场景所覆盖。
昨日上午,他和王吉跟着张阅川去汇报任务,看着任务单上勾上的朱砂印记,一种陌生的雀跃与满足感悄悄漫过心底。
“这次多亏了阿蒲你和王吉,第一个任务顺利完成,开门红!”张阅川这般夸奖时,阿蒲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耳朵尖都红透了。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他并不讨厌这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
只是这份暖意很快就被冰冷的现实浇灭。
“完成一个‘丁’级任务,增加五个点数,我们应该不是倒数了。”
三人兴冲冲地去看那块实时更新组织排名的木壁,结果却发现“无穷碧落”的木牌不仅没上升,反倒后退了一位,孤零零地挂在倒数第一的位置。
“哈?!怎么会这样?”王吉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原来,相比四天前接任务那天,今日其他木牌下的点数基本都更新了。甚至原本和他们组织一样点数为零的那些组织,几天下来,得到的点数竟都比他们的“五点”要高。
“不少组织都是直接挑战了高阶任务。”张阅川指着那个原本排在倒一的叫做“焚天”的组织,此时它已累积了四十个点数,排名一下子就上升了十多位。
“这样的话,那我们也不能慢悠悠了,干脆下一次就直接去做‘甲’级任务!”王吉提议。
“嗯,不过大家的伤还没好,贸然挑战‘甲’级任务,过于危险。”张阅川表示,又指了指右边粘贴任务单的木壁,“所以这个月先不着急,我们先去看看最近有没有合适的任务吧。”
张阅川表现得并不着急,但阿蒲却瞥见她抬头望向榜首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如同猎人盯着猎物般的迫切。
是啊,作为创立无穷碧落的首领,她内心对于获得谈判权的决心是他们之中最大的。
王吉脸上早已写满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去接甲级任务。他们都在往前冲,只有自己……
阿蒲的脚步慢了下来,巷口的风灌进衣襟,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不会武功,也不会医术,脑子也算不上灵光。在这个组织里,他好像还是那个累赘。
就像过去十五年里那样:是娘的拖油瓶,是陋巷里同龄人追打的老鼠,是决锋台被揍到昏迷却不敢吭声的“脏狗”……那些被轻贱、被忽视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压得他胸口发闷。
可他不想再这样了。
从江边那个被王吉救起的夜晚开始,有什么东西就在心里悄悄变了。
他想蜕掉那层陈旧的、沾满灰尘的皮,想真正地帮上忙,而不是躲在大家身后,等着被保护。
可他能些做什么呢?
阿蒲绞尽脑汁地想。
直到昨夜,他忽然想起给常晏如画妆时,小姑娘惊喜的笑脸。
一个模糊的念头冒了出来——化妆?或许……易容?
过去他曾听娘提起过,她有个姊妹的妆术出神入化,能让男子变女子,老妪变少女,简直是“换脸”的本事。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就疯长起来。
他想去试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于是,阿蒲循着这缕遥远的线索,和脑海中娘模糊的话语,悄悄回到了这片埋葬着他童年的破旧之地。
青楼的底层卖身者都住在这里,房租便宜,破落到连官兵都懒得来查。
娘在世时,他们就租住在其中一间,潮湿的墙角长着霉斑,夜里总能听见隔壁的抽泣声。
巷子里飘来劣质脂粉和霉味混合的气息,熟悉得让他胃里发紧。
阿蒲怕撞见过去欺辱过他的人,怕再次陷入那种无力反抗的境地。
可一想到悬镜司木壁上“无穷碧落”的木牌,想到张阅川眼底的期盼,想到王吉拍着他后背说“一起干”的笑脸,他又咬了咬牙,慢慢挺直了缩起来的双肩。
他抬起头,望向巷深处那间记忆中的屋子,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过去。
阿蒲指节在斑驳的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敲响了门。
“哪个缺德的敲门啊……”屋里传来女声,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尾音裹着浓重的鼻音,“扰人清梦……”话没说完,一阵急促的咳嗽就打断了声音,咳得气都喘不匀,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阿蒲的心揪了一下:“燕、燕姨,是我,阿蒲……妙娘的儿子。”
太久没踏足这片地方,他的脊背绷得笔直,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动了巷子里的任何动静。
“妙娘的儿子?”屋里的声音顿了顿,带着几分含糊的辨认,咳嗽声还在断断续续地飘出来。
“哦……想起来了,就是那个瘦得跟老鼠干似的小子。”咳嗽稍歇,她的声音裹着疲惫,“好一阵子没见到,还以为你真被那群臭小子打死在外面了……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我没死,多谢燕姨关心。”阿蒲的声音有些发颤。
“既然走了还回来做什么?”燕姨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和唏嘘,“讨苦吃吗?这破地方人多眼杂的,被他们看到,你又要挨揍的。”
阿蒲深吸一口气,胸口的紧张像潮水般涌上来,他用力攥了攥拳,指甲掐进掌心,借着这点刺痛给自己鼓气:“燕姨,我是专程回来找你的。”
停顿了片刻,他终于把那句话磕磕绊绊地说出口:“你能不能教我易容变装?我小时候听娘说过,你有这门手艺……”
屋里沉默了片刻,只有隐约的呼吸声和压抑的咳嗽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燕姨的嗤笑,笑声里带着痰音:“……你娘骗你的。”她咳了两声,声音更低了,“我要是真会那手艺,早就不在这种地方待着了。”
“娘不会骗人的。”阿蒲急得脸都红了,话一出口才发觉答非所问,声音也低了下去,“她从不说谎的……”
“那就是她听别人胡吹,被人骗了。”
“……是吗?”阿蒲的声音瞬间蔫了下去,他呆呆地站在门口,一时竟不知道该抬脚往哪里去。
来时路上想了千万遍的恳求,此刻都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都成了空谈。
巷子里的风更冷了,吹得他身上隐隐作痛。
就在他几乎要转身离开时,屋里又传来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你学这东西做什么?”
阿蒲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重新燃起一点微光。
“我认识了一群朋友……他们都有各自的长处,大家各施所长,互相帮着往前走。”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自卑,“但只有我什么都不会,和以前一样,在哪里都显得多余……”
“别把自己说得这么不堪。”燕姨的声音软了些,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从床上坐起来,“我们这种人,在泥里打滚,光是活着就够难了。既然好不容易交到了朋友,就好好珍惜,别总唉声叹气的,晦气会跟着来的。”
“可我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阿蒲的声音突然坚定起来,带着股执拗,“他们救过我,帮过我,我不能一直躲在后面,什么都不做……我想和他们一起往前走。”
“唉,真犟。”屋里传来一声长叹,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咳得连话都说不完整,“和你娘一个样……可我帮不了你。”
咳嗽声里,隐约能听到她起身倒水的动静,杯盏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
在薄雾散开、天色彻底透亮之前,阿蒲就离开了,他担心会遇到那群人,所以尽可能避开。
直到夜里,阿蒲才又轻轻敲响了那扇木门。
“燕姨,是我,阿蒲。”
“你还来做什么?”屋里的声音裹着浓重的鼻音,带着几分不耐烦,“我说过我不会那手艺。”
“不、不是的!我带了一些治风寒的药来,早上我听你一直在咳嗽……”
“你哪来的钱买药?有那钱自己留着填肚子,花在我这个要死不死的人身上,不是浪费吗?”燕姨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生气。
“怎么能这么说呢?!”阿蒲急得往前凑了两步,鼻尖都快碰到门板,“这药是向我朋友赊的,他是个大夫,我身上的伤都是他帮我治的。他说这药治风寒最管用,喝两剂就能好。”
屋里静了片刻,只有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
“药我就放门口了,燕姨你记得熬了喝。我……我先走了。”阿蒲把药包放在门槛上。
他刚走出两步,身后的门板“吱呀”一声开了道缝。
燕姨裹着打补丁的旧棉袄立在门内,蜡黄的脸上满是倦容,眼下泛着青黑,看见阿蒲微瘸的背影,眉头皱了皱:“进来吧,外面风大。”
阿蒲迟疑着进屋,屋里弥漫着霉味和草药混在一起的气息。
他把药包递过去:“大夫说这药得小火煎半个时辰,我……我帮你烧火吧?”
燕姨没应声,算是默许了。
阿蒲便乖乖蹲到灶台边,摸出火石引燃柴草。
他动作有些笨拙,添柴时总怕火星溅出来,小心翼翼地把枯枝掰成小段,又时不时探头看灶膛里的火苗,确保火势不大不小。
灶火的光忽明忽暗,映着他专注的侧脸,睫毛上沾了点烟灰也没察觉,只认真盯着陶罐里的药汤,见水快沸了,便赶紧往灶里添了块湿柴压一压。
燕姨坐在破木桌旁,看着阿蒲蹲在灶台前的背影。
那背影单薄得很,却挺得笔直,添柴的动作虽笨,却透着一股仔细劲儿,像极了当年妙娘在灶台边给她熬药的样子——也是这样,生怕火候不对,熬坏了药。
她忍不住又咳了几声,阿蒲听见了,立刻回头问:“燕姨,是不是烟呛着了?我把灶门调小些。”
说着便伸手去拨灶门的挡板,指尖被热气烫得缩了缩,却只是甩了甩手,继续小心地调整。
“你娘当年也总这样,笨手笨脚的,却偏喜欢给人帮忙。”燕姨看着陶罐里翻滚的药汤,蒸汽氤氲中,忽然开口。
阿蒲添柴的手顿了顿,他没想到燕姨会突然提起娘。
“你们娘儿俩,倒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实诚。偏偏在这种鬼地方,越实诚越容易受欺负……”燕姨的声音沉了下去,眼里浮起一丝忧伤,“离开这里后,你是怎么过的?看着比以前更瘦了,身上还是这么多伤。”
“去年冬天,我去了决锋台,他们那里管吃住,还有钱拿……”
“你这身子板去那不就是遭罪的吗?!”燕姨听得揪心,打断了他,声音发颤,“所以身上这些伤都是被那些人打的……”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如今我遇到了一群很好的人,帮了我很多。”阿蒲不想让燕姨担心,便立刻换了个话题,慢慢说起关于组织里小伙伴的事情,“尤其是一个叫做王吉的朋友,她就像是旷野里突然刮起的一阵风似的,能把人心里的不开心都吹掉,潇洒帅气,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大白牙……”
燕姨看着阿蒲发亮的眼睛,却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燕姨?”
燕姨连忙抹掉了眼泪,含泪笑着:“真好,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了,你娘也会为你感到开心的。”
“嗯。”阿蒲笑着点点头。
药熬好了,阿蒲把陶罐端到桌上,又找了粗瓷碗盛出来晾着。
“燕姨,你喝完药记得早些休息,我之后再来看你。”他起身要走,却被燕姨叫住。
“别再来了。”燕姨从柜子里翻出个布包,声音哑哑的,“别回来这个地方了。把这里的一切都忘掉,和你的朋友们一起往前走吧。”
她把布包塞到阿蒲手中:“没记错的话,这是你小时候喜欢吃的桂花糕,拿去吃吧,我也没什么其他东西可以招待你的了。”
阿蒲接过布包,指尖刚触到布料,就听见燕姨轻轻说了声:“多谢你的药,小景。”
时隔多年,那个自娘死后再没人叫过的名字,像股春风猛然吹融了某处深层的记忆。阿蒲的眼泪瞬间止不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夜色里,他嚼着桂花糕,甜香混着泪水往肚里咽。
桂花糕还是小时候的味道,甜得发腻,让他想起娘在世时,总把糕藏在枕头下给他留着。
他一瘸一拐地走着,脚下的路既熟悉又陌生——他知道,这藏了他十多年痛苦、恐惧与温情的地方,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回到医馆后,大家看到他那通红的眼睛,不约而同地问:“受欺负了?”
阿蒲摇摇头,低头看着掌心还剩一大半的糕点,泪水又开始在眼眶打转了。
王吉边揉着他的头发,边抓过块桂花糕塞进嘴里。
突然,她指着那块包裹糕点的布:“咦,这上面怎么绣着字呢?”
“嗯?”阿蒲一愣,低头发现方才王吉拿走的那块糕点的位置下面,竟然绣着几个字。
再把剩下的糕点都拿出来,布面上的针脚在油灯下清晰起来:“莲花巷十八号,千面妆,居池。”
“卖桂花糕的店铺地址?后面的‘千面妆’又是什么意思?新出的点心?”王吉凑过来。
阿蒲的手指抚过绣字,突然反应过来,眼眶又热了:“是燕姨……她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