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江端了个凳子,坐在她旁边,观南睁着一双美目,有些疑惑。
"那你呢?"
"臣待陛下睡着了便出去,臣与陛下尚未成婚。臣若是与陛下共枕,到底于礼不合。"
"好吧。"
似是心事有人共担,她的心在此刻异常平静,她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但是,晨起之时,她却没有看见那个能让她安睡的身影。
她换完朝服,按时上朝,这一天倒是没有什么大事。但是粮草的损耗又多了五十石(600斤),这个时候还是四月十五,距离早稻成熟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她再度担忧起那屡遭战乱袭扰的边地,是否真的撑到物资见底之前?
她再度想起昨日看见的场景,本该繁荣的坊间,十铺九空,走便了整条街坊,也只能看见一家买粮食的官营铺子。
她上前去问价,却得知一两高粱都要三千文钱,这是一个普通劳工十日的工资。她只能叹了口气,只能期待今年能有个大丰收,让人能吃个饱饭。
从三月到九月初五,一切说困难也困难,说顺利也顺利。整场战争其实并没有什么悬念,只有国力的较量。
在分裂边缘的夏国还能在大辽的输血下活七个月,已经大大超出了观南的预期了。
所幸今年南方大丰收,挽救了被战乱损害生产的北方,以及因战乱没有一粒米粟的粮仓。
九月初五,她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
真好,她不会感受到战乱的恐惧,也不会因为自己是个女儿被任何人轻视。
观南竟一时有些嫉妒她。
但她不知道,另一边,唐氏父子却因此大失所望。
他们至今仍未找到那位宗室的遗腹子。
但是竟然会希望赵观南生下个男性继承人,代替她那"不孝"的母亲,接管皇帝的权柄。
其实从一开始,赵观南就只是他们不得不接受的选择。
有的时候,人的偏见便就是如此奇怪。
但遗憾的是,这些荒唐的理由最终还是需要有人买单。二位忠臣无法直视内心的谴责,他们总是觉得自己手上,也沾染了故主的鲜血。
"不如谋反吧。"唐元捷率先打破了沉默,可是唐既白过不去自己道德这一关。
"那我们又该从哪里去找一个新皇帝呢?"
唐元捷看出了自己儿子的犹豫,却保持了缄默,没有说出那个答案。
但他心里已经暗暗决定,为他的宝贝儿子,找个他可以接受的皇帝。然后再取而代之,为自己争夺皇位。
待一切尘埃落定,不管其他人愿不愿意拥护他们父子,都只能倒在他们的军队之下,俯首称臣。
这一切,只差一个机会了,那就是春猎。
那个时候,密林之中变幻无常。他只需稍微为观南的马匹做些手脚,在提前布下几头猛兽,她便必死无疑。
而他,唐元捷,也能继承她的军队与皇位。
此时此刻,唐既白还深陷于自己的纠结中,浑然未觉父亲的私心。
但三日后,他就已经不再犹豫,因为派出去的手下找来了一个带着亲王符节的男婴。
"只是可惜啊,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的母亲已经得了重度的消渴症。整个人骨瘦如柴,在路上就已经去了。"
"真是红颜薄命,如此于国有功之妇,竟如此横死。当真是律法崩坏,天道无情。"唐既白由衷感慨,他轻轻抚摸着这个只有两岁的婴孩,眼眸深处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像是在向自己只有两岁的主子献上自己的忠心。
"你退下吧,一个字也不要说出去。"
"喏。"
唐元捷体察到了儿子情绪的变化,但还是并不确定他的决心。便试探性地说出:"可是如今陛下手眼遮天、颇具威望,我等又何必螳臂当车。到不如所幸做个顺臣,就此以高官厚禄,安享晚年。"
"父亲忘了吗?十年前,我等还是瘟疫中苦苦挣扎的流民,是先帝发现了我们,给了我们药物和粮食,让我们活了下来。后来,我们从军,也是先帝一路提拔,才有了今天的位置。那时,是父亲告诉我,先帝于我们有恩,我们要报答他。如今我们找到了大吴的继承人,便可毫无后顾之忧地杀了那逆贼。"
唐元捷点了点头,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但是心里却满是不屑。先帝都已经死了,他早已报答了他的知遇之恩,他们又何必为了一个死人拘束了一生呢?
虽说那赵观南得位不正,但他心里很清楚,乱世之中的孕妇根本不可能活下来,这眼前人根本不是皇室血脉。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拥护赵观南,他所愿意拥护的只有先帝和先帝亲封的太子。如今他们都不在了,这皇位之上还是个弑父凶手,就别怪他取而代之了。
这一切,似乎都指日可待了。
九月十五,赵观南正卧于床上,思忖这下一步的政策。
残酷的战争结束,她终于有机会去想想,自己想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了。
她首先想到的女性的处境,她想要专设女子科举,来给天下女子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她也需要女性来维护自己的统治,巩固自己的地位。
通过李素的事,她也明白了,只有给予那些低位者,高于他们身份的对待,那些人才可能成为她真正的忠臣。
然后呢,她想兴修水利,让天下百姓都可以不再饿肚子。
她希望自己受过的苦,还有自己亲眼所见的痛苦不会降临在下一代身上。
设立女性科举是极其容易,她只需专设一科,自会有人来参与科考。哪怕她们要忍受家人与世俗观念的束缚,只要实打实的利益和官位在那里,终会有人走出宅院,成为她的臣子,陈旧世俗的观念也终将随时间消亡。
少数才女会走出庙堂,成为她最忠诚的部下,最得力的助手。
而温饱却是极其困难的。她没有办法阻止旱灾、水涝、瘟疫的脚步,在强大的自然面前,人类就像是沙粒般的存在。
但至少,她还能做些什么。
她可以兴修水利,为频繁爆发洪水的江河分流,为干旱之地引流。
她可以抑制土地兼并以及高利贷,保障农民的收入,让耕者有其田。
她还可以从占城这样的海外国度引入高产的作物,增加粮食的产量。
她也许还可以打通远洋的商路,将大吴的货物买到外国去赚钱。
当她正想着自己未来的宏图伟业时,她猛然听见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好看的眉目立刻蹙了起来。
这小孩子怎么这么吵。
她立刻烦躁了起来,下人立马将小公主抱走。这个时候,姜泠走了进来。
"陛下想好给小公主起什么名字了吗?中书门下为陛下拟了几个候选的名字,陛下要看看吗?"
观南有些烦躁地起身,看见了那三个写着名字的牌子,"晰""曦""昕",都有太阳的寓意,想来朝臣是已经将她当作未来的太子了。
"哦,对了,这几个名字是谁取的?"
"不太清楚,大抵是宰执们一起拟定的,陛下不喜欢吗?"
"倒是没有,就这个晰字吧,希望她能处事明晰、通透豁达。至于封号,他们有拟吗?"
"在这里呢。"
姜泠拿起身后侍女手上拿的牌子,上面写着"承乾"、"明德"、"定昭"三组封号。
"就明德公主吧。"
赵观南看向赵晰的乳娘,向她招了招手。她走了过来,把公主也一并带了过来。观南看见那个肉嘟嘟的婴孩,捏了捏她的脸,似乎是在期待什么奇妙的反应,唤醒她的母爱。
但是实际上,她什么也没有感受到,她只是默默地把两块牌子放在她的手旁。
她肉嘟嘟的两只小手捧起其中的一个,在脸上蹭了一蹭。
"倒确实是有些可爱呢。"观南叹了口气,低声嘟囔了一句,视线离开了这个肉团子。但随后,肉团子便立刻开始拍手,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她还是没有理会她。
肉团子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观南这才重新看向自己的女儿。这个时候,她立刻止住了哭泣,笑着向母亲摇了摇手。观南感到有些好笑,真情实意地掐了掐她的脸,说了句:"小鬼,别闹了。"
"明德公主喜欢陛下呢。"
"我这么辛苦地生下了她,她要是还不喜欢我,不就是个白眼狼吗?她喜欢我,不是应该的吗?"一旁的乳娘回应到。
"陛下说的是。"
"你要是真喜欢朕,就好好读书。争取三岁识字,五岁熟读四书,六岁能写策论,七岁能帮朕处理政务。还有骑射也不能落下,君子六艺你要样样精通。要明辨是非,要落落大方,还要乖巧懂事,不要让朕操心,明白了吗?"
赵晰将懵圈的目光投向赵观南,也不知道是真的听懂了什么,还是觉得母亲叽里呱啦说一大堆有点奇怪。
"殿下还小呢。"一旁的乳娘忍不住脱口而出。
"孩子就要从小培养,朕先来叫你念你自己的名字。赵,晰。"
"嘶嘶。"
"赵,晰。"
"枣嘶。"
"你这小鬼,怎么这么笨呐。算了,自己玩去吧。"
她似乎能听懂语气,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烦死了,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