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是纸,暴力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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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门英语的试卷难度几乎碾过每一个人的预期。
听力语速快得像被摁了倍速,阅读的篇章拗口得如缠在一起的线,作文题则抽象得让许多人对着一张答题卡怔神。
考场里空气黏浊,压得人喘不上气。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簌簌声,和偶尔泄出、又极力压住的叹息,此起彼伏。
严霖雨写完作文最后一个词,句号落得干脆。
她抬起头,视线掠过前方几个仍抓耳挠腮的背影,望向窗外。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湿漉漉的梧桐叶在午后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微光。
一阵巨大的空虚和疲惫如潮水漫上来,瞬间淹没了考试时高度紧绷的神经带来的那点短暂亢奋。
她检查了一遍姓名与准考证号,确认无误,轻轻搁下笔。
离收卷还有十五分钟。
她不喜欢在结束后反复咀嚼那些不确定的答案,徒增焦虑。
与其困在这弥漫无声硝烟的教室里煎熬,不如挣一点喘息的时间。
严霖雨举了手。
监考的是个面生的中年男老师,带着疑惑走近。
她压低声音:“老师,可以交卷了吗?”
老师看了一眼她写得满当的答题卡,又瞥了一眼表,点头。
严霖雨收拾好文具,拎起透明文件袋,在一片或惊讶或羡慕或麻木的注视中起身。
椅子腿与地摩擦发出轻响,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她目不斜视,快步走出教室。
走廊空荡无人,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正逐渐平复。
冰冷湿润的空气涌进肺叶,洗刷掉胸腔里积压的浊闷。
她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要把那些纠缠的语法和陌生词汇一并清空。
脚步声在空旷廊间回响,显得有些孤单。
考后的短暂自由并没带来预期中的轻松,反是种无所适从的漂浮。
她需要一点甜,填这份空洞,或者说,锚住这片刻失重的自己。
严霖雨的脚步下意识转向教学楼底层角落的小卖部。
冰柜嗡嗡作响,冷气混着各种零食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拿了根老冰棍,又绕到最里侧货架,指尖掠过一排鲜艳糖纸,最后停在一款最简单的薄荷硬糖上。
透明糖纸裹着淡绿色糖球,阳光一照,像裹了层脆琉璃。
她剥开一颗含进嘴里,清凉的甜迅速在舌尖漫开,冲淡紧绷。
付钱时,老板娘正盯着一台小电视机看剧,头也没抬。
扫码器“嘀”一声响,严霖雨攥着找零和剩下的糖,掀开塑料门帘走出去。
热风裹挟蝉鸣扑面而来。
她习惯性地走向教学楼后的香樟林。
那是校园最僻静的一角,几棵老樟树枝繁叶茂,几乎隔绝所有喧嚣。
于她,是唯一的“避难所”。
林口被层层叠叠的绿意掩着,石板小径边缘生了青苔,踩上去有点滑。
越往里,光线越暗,空气也愈凉,只剩风吹叶片的沙沙声,和泥土湿润的气息。
严霖雨习惯性走向最深处那张被虬结树根半绕的石凳,用纸巾拭去表面残留的雨珠,坐下。
后背抵上冰凉粗糙的树干,她微微阖眼,感受薄荷糖的清凉在口中慢慢扩散,与周遭宁静融为一脉。
紧绷的神经一寸寸松弛,几乎能听见它们轻微嗡鸣后渐次平复的声音。
冰棍早已吃完,只剩一根木棍捏在指间。
她眯眼,透过交错的枝叶缝隙看破碎的天空。
远处隐约传来考试结束的铃声,模糊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声响。
薄荷糖的余味仍在口腔盘旋,带来短暂的清醒。
她闭上眼,听风。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杂乱的脚步与粗鲁的叫骂由远及近,粗暴撕破林间的静谧。
严霖雨倏地睁眼,蹙眉。
“操你妈的李缘风!还跑?!”
“摁住他!今天非得给他长点记性!”
“狗东西还敢告状?”
声音愈来愈近,伴随树枝被粗暴折断的噼啪声。
严霖雨站起身,悄无声息挪至树干后,透过枝叶缝隙向外看。
四五个穿着高三校服的男生正追打一人,气势汹汹冲进林子。
他们个个身高体壮,校服松垮,有的撸起袖子露出结实小臂,脸上带着暴戾与戏谑混合的狞笑,像一群围捕猎物的鬣狗。
被他们围在中间推搡踢打的男生同样穿着高三校服,身形高瘦,在这群人衬托下显得单薄。
他始终低着头,黑发被汗打湿,凌乱贴额,遮了大半张脸。
他似乎在努力格挡四面八方的攻击,脚步踉跄,不断后退,背脊重重撞上一棵樟树,发出闷响。
一个剃着青皮寸头、脖颈粗壮的男生像是领头的,一把揪住他衣领,几乎将人提离地面,恶狠狠骂:“李缘风!你他妈很拽啊?嗯?老子等你半天,你倒好,出来挺早啊?”
李缘风被迫抬起头。
刹那间,严霖雨呼吸一滞。
李缘风。
怎么又是他。
“彪哥……跟他废什么话!”旁边一瘦高个喘着气喊,“让他把东西交出来!再不老实,废他一只手!”
“听见没?”被叫彪哥的寸头又把他往树上狠狠一掼,“老子没空跟你耗!拿钱!不然今天让你爬着出去!”
李缘风闷哼一声,眉头因痛蹙紧,却仍咬着牙,声音沙哑却清晰:“……没钱。”
“操!”彪哥彻底被激怒,一拳狠狠捣在他腹部。
李缘风痛得猛弯下腰,干咳起来,却硬是没喊出声。
“搜他身!”彪哥下令。
另外两人立刻上前,粗暴拉扯他的校服外套和裤子口袋。
李缘风挣扎,用手肘格开伸向口袋的手。
“还敢动手?!”彪哥彻底火了,抡拳就朝他脸上砸。
一场更暴烈的围殴瞬间爆发。
拳脚如雨点落在李缘风身上,撞击声、咒骂声、粗喘声混杂,充斥这片原本宁静的空间。
樟树叶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惊得停止了摇晃。
严霖雨看见李缘风抬手抹了下嘴角,那里已破皮渗血。
他眼神冷得像淬冰,对着彪哥扯了下嘴角,像是在笑,又满是嘲意。
“笑你妈!”彪哥被激怒,抡拳又要砸。
严霖雨没再犹豫。
她从树后走出,脚步声惊动那群剑拔弩张的人。
所有目光瞬间聚拢过来。
“谁?!”彪哥警惕吼了一声,看清只是个身形清瘦的女生,愣了下,随即露出不耐,“滚远点!少多管闲事!”
严霖雨没理他,目光直直落在李缘风身上。
李缘风看到她,眼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诧异,但很快沉寂,只嘴角那点嘲讽的弧度似乎深了些。
“喂,说你呢!听见没?”旁边一矮胖男生也跟着嚷,“赶紧走!”
严霖雨这才缓缓将视线转向彪哥,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这里是学校。”
“学校怎么了?老子教训人不看地方!”彪哥恶声恶气,但眼神里多了点打量。
他显然不认识她。
严霖雨没退缩,反向前几步,目光直视他:“学校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彪哥像听了好笑的话:“你他妈谁啊?管得着吗?”
被围在中间的李缘风此时已站直,用手背擦去额角血迹。
“你走吧。”他轻声说,嗓音沙哑,“这不关你的事。”
彪哥一听,突然笑开:“哦~原来认识啊?怪不得要英雄救美呢。”
他将“英雄”二字咬得极重,满是嘲弄。
严霖雨没理会,只冷冷看着那几个男生:“我已经记住你们的样子了。若不想我去教务处举报,现在就离开。”
瘦高个男生闻言脸色一变,似有动摇,但彪哥却哈哈大笑:“吓唬谁呢?你以为我们是吓大的?”
严霖雨不说话,只看着他。
她的眼神很静,像深潭水,看不出丝毫惧意,也没有威胁,只是纯粹的、冷然的平静。
这平静反让那几人有些发毛。
“彪哥,”一旁戴眼镜的男生凑近他耳边,压低声,“这女的……好像是那个严霖雨……”
彪哥眉头拧紧:“严霖雨?谁?”
“就……之前跟文哥前女友……打起架来不要命的那个……”眼镜男声更低了,带点忌惮,“听说她高一时就一挑四把文哥前女友和那帮姐妹打进医院了……”
彪哥脸色变了几变,再看向严霖雨时,眼神里多了审视与犹豫。
他虽不认识严霖雨,但听过高一那个传奇——不仅是年级第一,更因那件广为流传的事:
高三混子陈洪文不知怎的盯上刚上高一的严霖雨,整天追着她不放。没几天,这事传到他前女友耳中。
前女友二话不说,带几个姐妹放学就把严霖雨堵在女厕所,放话要给她点颜色。
谁知颜色没给成,自己反被狠狠教训。
严霖雨不爱惹事,但事儿找上门也绝不退。一旦动手,有种不管不顾的狠劲,一般人根本招架不住。
那场冲突后,严霖雨脸上也挂了彩,可从此再没人敢随便招惹她。
她就此一战成名。
空气凝滞几秒。
只剩风吹樟叶声。
李缘风趁他们僵持,稍稍站直,目光落在严霖雨身上,复杂难辨。
彪哥显然不想惹麻烦,尤其不想跟严霖雨这种“疯子”硬碰硬。
跟这种成绩顶尖、老师重点关照、真惹急了会不管不顾豁出去的好学生杠上,尤其在可能被老师抓个正着的情况下,绝对是赔本买卖。
他咬了咬牙,指着李缘风:“今天算你走运!”又狠狠瞪严霖雨一眼,“我们走!”
一群人悻悻转身,骂骂咧咧消失在树林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