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重归寂静,只剩下严霖雨和李缘风两人相对而立。
微风拂过,撩起少年额前散落的几缕黑发。
他抬手理了理被扯歪的衣领,动作从容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你没事吧?”严霖雨问,声音有些干。
李缘风动作顿住,抬眼看向她。
他的眼睛很深,像是蒙了层薄雾,看不清情绪。
“谢谢你。”他轻声说,“其实你不必——”
“受伤了?”严霖雨打断他,目光落在他渗血的额角。
李缘风下意识碰了碰伤口,指尖沾上一点猩红:“小伤,不碍事。”
严霖雨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过去:“擦擦。”
李缘风接过,却没有用,只是捏在指间:“你怎么会在这儿?今天不是摸底考?”
“提前交卷了。”严霖雨答得简短,转而问,“他们为什么找你麻烦?”
李缘风很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掺着自嘲:“看我不顺眼,需要理由么?”
严霖雨知道他没说实话,但也没打算追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也是。
严霖雨注意到他校服袖口有一块深色污渍,像是墨迹,又像是干涸的血。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正无意识地捻着那张纸巾。
“你常来这儿?”李缘风忽然问,打破了沉默。
严霖雨点头:“这里安静。”
“确实。”李缘风环视四周,目光掠过一棵棵香樟,“很少有人会来这么偏的地方。”
一阵风过,树叶沙沙作响,几片叶子打着旋飘落。
严霖雨抬头望向树梢,云层移开,阳光从缝隙漏下,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还好吗?”她收回目光,再次看向他,“要不要去医务室?”
李缘风摇头,终于用纸巾轻轻按了按额角:“不用,真是小伤。”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些,“比起这个,我更怕他们找你麻烦。”
严霖雨挑眉:“我不怕他们。”
“我知道你不怕。”李缘风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但我怕。”
这句话让严霖雨微微一怔。
她看向他,发现他正认真地看着自己,那双深眸里像是藏着许多没说出口的话。
“为什么?”她下意识地问。
李缘风没有立刻回答。
他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一棵香樟树下,伸手抚上粗糙的树干:“因为你帮过我两次了。上次巷口……”
“你还记得?”严霖雨有些意外。
那已经是上学期的事,而且她只是顺手解围,之后两人再没交集。
“当然记得。”李缘风转过身,背靠树干,“那时候我就在想,这女生真勇敢,但也真傻——为一个陌生人,值得吗?”
严霖雨沉默了片刻。
值不值得,她从来没想过。当时只是本能地看不过去,就像今天一样。
“可能因为你长得好看吧。”最后,严霖雨这么说。
李缘风笑了,是一个真正的笑容,让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看来长得帅还是有点好处的。不管怎样,谢谢你。第二次了。”
“要回教室吗?”严霖雨问。
李缘风摇头:“再待会儿吧。这里确实很安静,很适合……”
他没说完,但严霖雨明白。
很适合疗伤,无论是身上的,还是心里的。
严霖雨看了眼表,离高三上课还有两分钟。她本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享受这份宁静,但此刻的气氛让她有些不自在。
“那我先走了。”严霖雨说,转身要走。
“严霖雨。”李缘风叫住她。
她回头,看见少年正认真地望着自己:“下次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别管我了。我不想连累你。”
严霖雨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淡淡地说:“照顾好你自己吧。”
*
走出香樟林,阳光陡然明亮起来。
严霖雨眯起眼,适应着光线的变化。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她掏出来看,是母亲发来的消息:[放学早点回来。]
她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几秒,然后将手机关机,重新塞回口袋。
嘴里的薄荷糖已完全融化,只剩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凉,和挥之不去的苦涩。
回到教学楼,走廊上挤满了考完试的学生。
三五成群讨论着试题答案,不时爆出“啊!那道题我选错了!”的哀嚎。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出现一个身影。
严霖雨抬头,意外地看见李缘风站在那里,像是在找人。
目光相撞时,他微微点头,却没有进来。
严霖雨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走向门口。
“有事?”她问,语气尽量平静。
李缘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袋:“这个,给你。”
严霖雨没接:“是什么?”
“薄荷糖。”李缘风轻声说,“我看你常吃这种。刚才……谢谢。”
严霖雨这才接过,打开一看,果然是同款薄荷糖。
“你不必——”
“我知道不必。”李缘风打断她,“但我想谢谢你。”
两人一时无话。
走廊上的学生渐渐散去,夕照透过窗户洒进来,将一切染成淡金色。
李缘风望了眼窗外,轻声说:“我该走了。再次谢谢你,严霖雨。”
他转身离开,身影在走廊灯光下拉得很长。
严霖雨站在原地,捏着那袋薄荷糖,心里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滋味。
李缘风于她,原本只是校园里无数模糊面孔中的一个。
但现在,他不再只是一个名字。他成了具体的存在,有他的原则,他的困境。
她拆开一颗糖放入口中。
这一次,清凉里裹着一丝微甜,不再只有苦涩。
*
“温暖若是刻意,便比冰霜更刺骨。”
耳机里的独立民谣歌手用沙哑的嗓音低吟着离别与孤独,严霖雨听着歌,缓步走过铺满落叶的路面。
昨夜一场冷雨,将城市浇得透心凉。至今空气里还弥漫着潮湿与植物腐朽的气息,混着尾气,沉甸甸压在人胸口。
严霖雨走得很慢,几乎是在磨蹭。
放学已经很久,天色从昏黄转为沉郁的墨蓝。路灯次第亮起,在地上投出她细长、时而扭曲变形的影子。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又一下,屏幕亮了又灭。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那个被她设置了特殊提示音,却常年安静的三人小群,今天异常活跃。
冯燕:[小雨,放学了吗?爸爸妈妈回来了。]
严凯旋:[晚上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
冯燕:[快到家了吗?路上注意安全。]
一条接一条,透着近乎笨拙、不熟练的热情。
严霖雨瞥了一眼,手指冻得发僵,没有回复,只是把手机调成静音,重新塞回口袋,更深地埋下头,任冷风刮过耳廓。
她甚至绕了远路,从喧闹的夜市边穿过,看着那些冒热气的小摊,看着挤在一起说笑的学生,感受那种鲜活、接地气的热闹,试图把回家的时间再拖得久一点。
长期在外、关系疏离的父母突然同时回家,这件事本身就像一块巨石投入她死水微澜的生活,激起的不是惊喜,而是深重的不安与莫名的烦躁。
那个宽敞却冷清、大多数时间只有她和姑姑的家,因为他们的归来,突然变得逼仄窒息。
她习惯了他们的缺席,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客厅写作业到深夜,习惯了自己处理所有情绪和问题。
他们的偶尔出现,往往伴随着疲惫的沉默、小心翼翼的审视、或欲言又止的尴尬问询,像检查一份不太满意的作品。
那种氛围,比纯粹的冷漠更让她无所适从。
而今天这种过度的热情,透过冰冷文字传来,只让她觉得诡异。
严霖雨最终还是在小区门口停下。
保安认得她,笑着打招呼:“霖雨才回来啊,你爸妈刚才还问呢。”
严霖雨含糊应了一声,抬脚走进小区。
她没坐电梯。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脚步声亮起,光线冷白,照得一尘不染的走廊愈发空旷寂静。
严霖雨站在自家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前,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才拿出钥匙,插进锁孔。
但,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暖黄色的灯光倾泻而出,伴着浓郁的食物香气,还有两张堆满笑容、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哎呀,宝贝女儿回来啦!”冯燕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带着夸张的喜悦。
她身上还围着那条印着卡通图案、与她平日精致风格极不相符的围裙,“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坏了吧?”
严凯旋站在冯燕身后,脸上也挂着极不自然的笑,搓着手:“是啊,就等你了,饭都快凉了。”
严霖雨被这阵仗弄得一怔,下意识后退半步,瞥了一眼门牌号,确认是自己家,才僵硬地挪进门。
玄关的拖鞋被整齐摆放在她脚边,还是崭新的绒毛款式,标签似乎刚剪掉。
“换这个,暖和。”冯燕弯腰,几乎要把拖鞋递到她脚上。
“我自己来。”严霖雨迅速脱掉运动鞋,换上拖鞋。
柔软的绒毛包裹住冰凉的脚,却没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低着头,尽量不去看那两张过分热情的脸,快步走向自己房间:“我放一下书包。”
“好好好,快去快回,菜都齐了,就等你了!”冯燕的声音追着她背影。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和视线,严霖雨才靠着门板,缓缓吐出一口气。
房间和她早上离开时一模一样,整洁,冰冷,缺乏人气。
书桌上摊开的练习册,窗台上半枯的绿植,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样,却又好像完全不同了。
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来自客厅的饭菜油腻香味,入侵了她的私人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