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霖雨注意到前排几个女生偷偷回头，目光的落点分明是她这个方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打量。
她垂下眼，佯装整理笔袋里几支散乱的笔，耳朵却清晰地捕捉着班主任接下来的话：“这次按期中考试成绩排，名次靠前的先选。所有人，教室外面排队。”
学生们鱼贯而出，在走廊里排成松散而沉默的一列。
秋雨带来的凉意透过敞开的窗户渗进来，有人裹紧了外套。
班主任的声音穿透细密的雨帘，念出第一个名字：“严霖雨。”
严霖雨走进重新变得空旷的教室。
目光平静地掠过一排排桌椅，最后停在靠窗第四排的位置上——那里光线充沛，视野开阔，窗外是几株叶片已镶上金边的银杏，雨珠挂在叶尖欲坠不坠。
“我选那里。”她指向那个位置，没有丝毫犹豫。
她走回自己原先的座位，利落地拎起书包，双手稳稳抬起桌子和椅子，在一片寂静中走向她的新“领地”。
桌椅腿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拖拽声。
班主任继续念着名字。
脚步声、桌椅挪动声次第响起，教室里上演着一场无声而有序的迁徙。
严霖雨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得清亮、在风中微微摇动的树影，忽然觉得，这个秋天吹来的风里，似乎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随着正式上课铃的敲响，高二（9）班的座位尘埃落定。
班主任：“好了，大家以后就按这个位置坐。现在，我们来讲这次期中考试的卷子。”
新的格局让林文书像只终于找到落脚点的雀鸟，轻盈地扑棱到了严霖雨身边的空位上。
“雨雨！”她的手臂立刻亲昵地缠上严霖雨的臂弯，声音里漾着毫不掩饰的雀跃，“我们居然是同桌啦！”
严霖雨正低头整理英语试卷，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呼和亲昵撞得微微一怔。
她抬起头，恰好撞进林文书明亮的眼睛里，那里面纯粹的欢喜让她也不自觉地牵起了嘴角：“嗯，以后请多关照。”
就在她们斜后方，隔着一条过道和林文书晃动的马尾辫，杨云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书包放在隔壁组的座位上。
她的目光在严霖雨的侧脸上停留了几秒，嘴唇轻轻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低下头去，沉默地拨弄自己手中的试卷。
“雨雨，”林文书的声音带着热切的气息凑近，甜橙味洗发水的味道混合着呼吸几乎拂到严霖雨耳畔，她纤细的手指点在严霖雨试卷上一道被红笔圈出的选择题上，“这道阅读理解，你选的什么？怎么想的？”
那香气温甜，像小卖部里玻璃罐中色彩鲜艳的水果糖，瞬间冲散了严霖雨方才鼻尖萦绕的那一缕若有似无的薄荷清凉。
严霖雨下意识地往窗边挪了挪，肩胛骨几乎贴上冰凉的玻璃窗。
她不习惯这样的亲近，即便是面对已经相处数周的林文书。
“我觉得是B，”严霖雨目光落回自己的试卷，声音比平时更压低了些，“原文第五行那里其实明确提到了……”
“咳咳！”
一声刻意拔高、带着明显夸张意味的咳嗽，突兀地从身后横插进来，硬生生截断了严霖雨的话。
严霖雨转过头，一缕黑发从耳后滑落，还未来得及拢起，便撞进陆飞扬那双亮得过分、闪烁着顽劣笑意的眼睛里。
“好久不见啊，严霖雨！”他咧开嘴，那颗标志性的虎牙露了出来，带着点野气未脱的调皮。
他比高一那年似乎又拔高了不少，当初略带圆润的脸颊轮廓有了清晰的棱角，可眼里那簇少年人独有的、随时准备捣点小乱的光芒，却一点没变。
严霖雨愣了一瞬，随即也绽开一个清浅的笑容：“好久不见。你也选了文科？”
“没错儿！”陆飞扬夸张地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那股兴奋劲儿，“哥们儿可是悬梁刺股，攒足了劲才挤进这尖子班的！老李头差点卡我，死活说我数学拖了后腿！生怕我拉低文科平均分似的！”
他惟妙惟肖地模仿起高一班主任老李恨铁不成钢推眼镜的样子，活灵活现的。
严霖雨抿唇笑起来，那笑意真切地漾开眼尾，冲淡了眉间惯有的沉静：“恭喜你啊！下课再聊。”
说完，她便转回身去准备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讲解，却差点撞上几乎贴在她眼前的林文书的脸。
林文书不知何时凑得这样近，圆睁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比好奇的光，甜橙的气息愈发浓烈。
严霖雨猛地向后一撤，脊背彻底贴在了冰凉的玻璃窗上，才稳住身体。
“雨雨，”林文书压低了嗓音，声音里充满了发现新大陆的激动，她用气音问，眼睛却像钩子，忍不住又朝后面陆飞扬那边瞟了一眼，“那是谁啊？”
她朝后面努努嘴，“你们......看起来熟得很嘛！“
“高一的同班同学。”严霖雨简短地回答，目光试图回到试卷上那片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上，却发现有些难以聚焦。
“哦~只是同学？”林文书拖长了尾音，眉毛高高挑起，脸上写满了不相信三个大字，“那他干嘛一进来就选你后排位置坐？还专门来找你搭话？我可是瞧见了，他刚才进来后，眼神滴溜溜的就没离开过你身上。”
林文书说着，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自己的马尾辫，眼神却像被磁石吸住，又一次飞快地瞥向陆飞扬的方向。
严霖雨盯着试卷，平静且确定的说道：“不是你想的那个关系。我和他，就是普通同学和朋友。久别重逢，见面打个招呼，再正常不过。”
她停顿了一下，强调道：“未成年不可以早恋，所以清醒一点吧，林文书同学。”
林文书撇了撇嘴，显然对这个过于平淡的答案不太满意，但看着严霖雨脸上那副“此事就此打住”的神情，终究还是把更多的盘问咽了回去。
她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水性笔，眼神却像停不下来的小鸟，时不时就扑棱着翅膀，飞向陆飞扬的方向。
严霖雨收回视线，看向讲台上正整理教案的班主任，提醒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林文书同学。”
林文书像是被这话逗乐，又像是觉得无趣，朝她吐了吐舌头，懒洋洋地应道：“知道啦！班长大大！”
严霖雨无奈地闭了闭眼，又睁开，目光重新努力聚焦在试卷上。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得稀疏了，只剩檐角滴落的残雨，滴滴答答地敲在窗台上。
*
“你还会在意那个夏天吗？”
下午的数学课上，老师布置了一道难题。
教室里鸦雀无声，没有人举手。
严霖雨思考片刻，正准备起身，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
“老师，我可以试试。”
是杨云。
她站起来，稳步走向讲台，拿起粉笔开始在黑板上演算。
严霖雨注视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一年前，她们还坐在同一个教室里，经常这样一前一后地解答难题。
那时的杨云总是会侧过头，对她笑一笑，好像在说“看我的”。
而现在，她没有回头。
杨云专注地写着解题过程，粉笔在黑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严霖雨注意到她的手法更加熟练了，步骤更加简洁明了，显然暑假里没少下功夫。
“很好。”数学老师满意地点点头，“杨云同学的解法很巧妙。还有人有其他解法吗？”
严霖雨举起了手。
她走上讲台，拿起另一支粉笔，在杨云旁边开始写另一种解法。
她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严霖雨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还是以前那种薄荷的味道。
那一刻，时间仿佛倒流了。
严霖雨几乎以为杨云会转过头来，像以前那样对她眨眨眼。
但她没有。
杨云写完最后一步，放下粉笔，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严霖雨的心沉了一下。
她突然意识到，有些裂缝一旦产生，就很难弥合了。
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如潮水般涌出教室。
严霖雨故意放慢了整理书包的速度，余光瞥见杨云也已经收拾好东西，正独自朝门口走去。
“雨雨，一起走吧？”林文书挽住她的胳膊，陆飞扬也跟了上来。
这时，杨云在门口突然停下脚步。
她转过身，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直直地看向严霖雨。
那一瞬间，严霖雨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但杨云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随即转身离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你看什么呢？”林文书好奇地问。
“没什么。”严霖雨摇摇头，努力压下心中的失落。
秋雨又开始下了起来，细密的雨丝在窗外织成一张朦胧的网。
严霖雨站在教学楼门口，望着雨幕中匆匆离去的身影们。
她看见杨云撑着一把蓝色的雨伞，独自走在雨中，背影在雨雾中显得格外孤单。
“没带伞？”陆飞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晃了晃手中的雨伞，“要不要一起走？”
严霖雨摇摇头：“我等雨小点再走。”
陆飞扬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似乎明白了什么：“你和杨云...…还没和好？”
严霖雨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雨幕。
她知道陆飞扬指的是什么——以前的同学都知道她跟杨云是好闺蜜，每天在学校形影不离，因此两人稍微疏远点便会轻易被人看出来。
“有时候我在想，”陆飞扬突然说，“分班就像这场秋雨，把有些人冲散了，又把有些人聚在一起。”
他顿了顿，“但雨总会停的，不是吗？”
严霖雨若有所思。
是啊，雨总会停的。
而那些被雨水冲刷过的关系，是否也能迎来晴朗的天？
她看见杨云的蓝色雨伞在街角转了个弯，消失不见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
陆飞扬撑开伞，“走吧，我送你。”
严霖雨婉拒：“不用了，我等雨小些再走。”
陆飞扬无奈：“好吧，拜拜！”
严霖雨：“拜拜。”
陆飞扬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一眼，严霖雨挥了挥手，“快走吧。”
教学楼门口逐渐空荡下来。
雨水带来潮湿的宁静，混杂着泥和草木被洗刷的清新气味。
严霖雨抬头看着不断飘落的雨丝，忽然想起去年夏天，也是这样的雨，她和杨云挤在一把伞下。
杨云的手臂紧贴着她，薄荷味的洗衣液香气与雨水的潮气交织在一起。
那时，杨云笑着说：“这雨要是一直下就好了。”
可现在，雨还在一直下，却只剩她一个人还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