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

    踏出校门的那一刻,黄昏的风裹挟着过于甜腻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

    已是深秋,路旁的桂花开得依旧茂盛,那香气浓郁得几乎发臭,粘稠地缠绕在鼻端,让人头晕。

    严霖雨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屏住呼吸。

    她不喜欢这种味道,太具有侵略性,太不顾人感受。

    她没有走向往常回家的公交车站,而是拐进了另一条更远、更安静的小路。

    能晚一点,就晚一点吧。

    哪怕只是几分钟也好。

    严霖雨选择步行回家,但需要走四十多分钟。

    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木芙蓉,花期已近尾声,碗口大的花朵沉甸甸地坠在枝头,颜色是近乎惨烈的艳丽红粉,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它们一朵挨着一朵,挤挤攘攘,看得人心里发堵。

    夕阳把严霖雨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水泥地上,扭曲,变形,像个沉默而怪异的同伴,跟着她一步步挪向那个不愿前往的目的地。

    她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淤泥里,沉重,粘滞。

    路上的景物熟悉又陌生,她从未如此仔细地观察过它们:剥落的墙角广告、便利店门口闪烁的灯牌、蹲在路边打盹的流浪猫……

    它们都有自己的平静,哪怕这平静是卑微的。

    可周围的景物越是平静,她内心的压抑和抗拒就越是尖锐。

    她多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可以一直走下去。

    不用推开那扇门,不用面对门后的一切。

    手机又震动了一次,严霖雨没有看。

    因为不用看也知道内容,无非是更急促的催逼,更难听的咒骂。

    路灯次第亮起,天色不可避免地暗沉下来,像墨水滴入清水,预示终点的临近。

    终于,那栋熟悉的居民楼还是出现在了视野尽头。

    灰扑扑的外墙,密密麻麻的窗口,像无数只空洞的眼睛。

    其中一扇窗户后面,就是她的“家”。

    越靠近,空气似乎就越凝滞。

    那甜腻的桂花香和木芙蓉的艳色都被隔绝在外,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低压。

    单元门口的铁门虚掩着,像是刚刚有人粗暴地推开后没能完全合拢。

    严霖雨站在自己家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徒劳地试图给自己一点勇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吸完,里面隐约的争吵声就像冰水一样灌入了她的耳朵。

    又开始了,甚至没有等到她完全踏入这个家。

    “.......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冯燕尖锐的声音穿透门板,像玻璃碎片砸过来。

    “........够了吧!没完没了了!”严凯旋沉闷的怒吼紧随其后,像困兽在低吼。

    严霖雨心脏猛地一缩,脚步下意识向后退,几乎想要转身逃离。

    但能逃到哪里去呢?

    她绝望地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门锁转动时发出的声音被门内的喧嚣完全吞噬。

    门开了一条缝。

    更巨大的声浪混合着混乱的暴戾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她吞没。

    客厅里的景象,比声音所预示的更加狼藉。

    入门处的穿衣镜碎了,蛛网般的裂痕从中心炸开,将镜中的世界和她自己都割裂成无数碎片。

    几片锋利的玻璃碴子散落在鞋柜旁边,反射着惨淡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饭菜凉掉后又混合了某种紧张气息的奇怪味道。

    严凯旋靠在客厅的墙边,嘴角有一块明显的新鲜血痕,他正用指腹粗暴地擦拭着,脸色阴沉得可怕。

    冯燕坐在沙发上,头发凌乱,手臂上有几道清晰的红痕,像是被抓挠过,她正用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不知是在哭泣,还是在咒骂。

    战争的痕迹如此鲜明,而战争本身,并未因她的归来而有丝毫停歇。

    “你还知道回来?看看几点了!死哪里去了?这个家你是不是一点都不想待了?!”冯燕猛地抬头,眼睛通红,里面燃烧着未尽的怒火和疯狂的委屈,她的炮火甚至无需转折,就直接波及了刚进门的严霖雨,语气里充满了迁怒。

    严凯旋也抬起头,眼神阴沉地扫过来,那目光里没有任何见到女儿的温情,只有烦躁和迁怒:“跟你说话呢!哑巴了?”

    严霖雨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感扑面而来。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变成了尖锐的嗡鸣,在她脑海里疯狂震荡。

    她低下头,避开那两道能将她灼伤的目光,像个罪犯一样,贴着墙边,试图无声无息地溜回自己的房间。

    身后的咒骂并没有停止,反而因为她的沉默和“逃避”而升级。

    “说你两句就不吭声!摆脸色给谁看?”

    “读那么多书有什么屁用!读成个闷葫芦!白眼狼!”

    “都是你惯的!”

    “放屁!明明是你家……”

    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锐,词汇变得更加肮脏和不堪入耳。

    新的碰撞声和摔打声再次响起,似乎是什么东西又被摔到了墙上。

    严霖雨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踉跄着冲到自己房门口,手颤抖着打开房门,像扔垃圾一样把自己扔进房间里,然后反锁上门。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逃亡。

    门板很薄,外面父母激烈的争吵、哭喊、诅咒,像潮水一样一波波冲击着这扇门,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耳朵,砸在她的心上。

    这个小小的房间,是她唯一的堡垒。

    书桌整齐,床铺干净,墙上贴着几张旧照片,是她小时候和姑姑在公园拍的,照片上的女孩笑得没心没肺,阳光灿烂。

    那是很久以前的快乐了,像上辈子的事情。

    严霖雨努力在这里维持着秩序和洁净,仿佛这样就能对抗门外的混乱与不堪。

    但此刻,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徒劳。

    门外的声浪时高时低,像永不疲惫的海潮,一次次冲击着她这艘小船。

    严凯旋似乎又砸了什么东西,冯燕尖利的哭叫穿透门板,变得扭曲而怪异。

    严霖雨捂住耳朵,但没有用。

    那些声音还是能钻进来,像蜘蛛结网一样,在她的脑海里结满了密密麻麻的蛛网。

    疲惫感汹涌而来,不是身体上的累,是从骨头、血肉、灵魂里渗出来,对一切的厌倦和绝望。

    她需要做点什么,抓住点什么。

    严霖雨挣扎着爬起来,坐到床上,从枕套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是酒红色的硬壳,没有任何图案,里面是她密密麻麻的字迹,是无人可诉的痛苦和茫然,是情绪崩溃时的胡乱涂画,是无数个日夜的惶恐、压抑,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宣泄口。

    她拧开笔帽,笔尖悬在空白的纸页上方,颤抖着。

    千头万绪,万千情绪堵在心口,却找不到一个突破口。

    她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这纸太过单薄,无力承载她此时的痛苦。

    笔尖悬停在纸上很久很久,终于落下,墨水在纸页上洇开一个小小的点。

    她用力地,几乎要划破纸背,写下了一行字。

    那不像一个问题,更像一声从灵魂最深处挤出来的、沉重到无法承受的叹息——

    【人这一生,如何才能自由?】

    写完这句话,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呆呆地看着那行字。

    自由?

    多么遥远而奢侈的词。

    逃离这个家?

    去一个没有争吵和暴力的地方?

    可是她能去哪呢?

    姑姑家终究是别人的家。

    她才十七岁,翅膀还未长硬,飞不出这令人窒息的牢笼。

    可是不逃离,就只有死亡。

    你想死吗?

    不!

    我不想!暂时不想!

    严霖雨对着这行字发呆,任由绝望一点一点蚕食她的灵魂。

    门外的冲突似乎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

    脚步声重重地逼近她的房门。

    一声冰冷的金属摩擦锐响——是锁芯被钥匙粗暴地强行转动的声音。

    严霖雨心脏骤停,血液瞬间冻结。

    他们......他们怎么会有她房间的钥匙?!是姑姑给的吗?

    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甚至没等她感到恐惧——

    “砰!!!”

    一声巨大、狂暴的踹门声猛地炸开!

    那脆弱的门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板剧烈地震动起来。

    紧接着是第二下!更重!更狠!

    严霖雨这才反应过来,她迅速将笔记本藏回枕套里,拉链才拉到一半——

    “砰!!!”

    木屑飞溅,锁扣崩裂。

    那道严霖雨赖以藏身的薄薄屏障,在她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被一股绝对暴力猛地摧毁、洞开!

    沉重的木门狠狠砸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房间仿佛地震了似的,随之震颤。

    门口,严凯旋高大而扭曲的身影矗立着,背对着客厅混乱的光线,投下巨大而漆黑的阴影。

    他喘着粗气,眼睛里是一片疯狂的赤红,所有的怒火和失控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明确的靶子。

    那阴影严严实实地笼罩下来,如同一头彻底失控的狂暴巨兽,完全吞噬了门外所有的光线,也瞬间吞噬了跪坐在床上、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僵硬的严霖雨。

    *

    “最后的堡垒,陷落在最不堪的战役里。”

    “躲房里孵蛋呢?!滚出来!!!”冯燕尖利的声音像一把锥子,轻易穿透了严凯旋沉默的屏障,扎进房间里。

    她挤了进来,头发蓬乱,身上的碎花睡衣肩线歪斜。

    她像一道裹着冰碴子的风猛地卷到严霖雨的面前:“回家门一关,就当自己是客了?!屁都不放一个!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还有没有你爹妈?!”

    严霖雨触电般地直起身:“我.....我......对不起......”

    “对不起?!”冯燕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像冰面碎裂,“看我们吵得天翻地覆你很有趣是吧?!你爸要把这个家给掀了!你倒好!缩在这龟壳里装聋作哑当大小姐?!你是不是就盼着这个家散?好让你无法无天啊?!”

    话音未落,她那只青筋微凸、干瘦冰凉的手已经疾探而出,带着一股狠劲,死死抓在严霖雨的上臂。

    长长的指甲透过校服面料,几乎要抠进肉里,尖锐的疼痛让严霖雨瞬间咬紧了牙关。

    冯燕凭借一股蛮力将她从床上拖拽在地上,力道之大,带倒了床上的被子枕头,轰然砸落在地。

    严霖雨没有挣扎。

    她像一袋被随意拖拽的泥沙,软塌塌的,失去所有反抗的意志。

    这样的戏码,在她年复一年的成长里,上演了太多遍,刻下了太多重复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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