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严霖雨不是没有试过。
她曾用尽小小的力气,想要拉开撕扯中的父母,也曾在他们短暂喘息的间隙,用稚嫩的声音、笨拙的词语,试图安慰。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争吵的漩涡越来越深、越来越暴烈,反复冲刷着她心底那片原本柔软的堤岸,磨得粗粝、冰冷,最终只剩下麻木的空洞。
她曾鼓起全部的勇气,在某个狼藉之后的寂静里,轻声问:“你们为什么不离婚?”
那一刻,争吵的两个人像被同时掐住了脖子。脸上的怒意凝固,转为茫然的空白。
他们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找不到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
最终,只能像两台程序错乱的机器,一个暴躁地踹开门冲出去,一个缩进房间摔上一切能摔的东西,留下满屋狼藉和死一样的沉寂。
“哑巴了?!跟你爹一样!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冯燕的手骤然下滑,铁箍般攥紧严霖雨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说!最近一回来就锁门!防谁呢?!是不是在学校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勾引了哪个野小子?!”
冯燕那张因长期怨愤和此刻毫无道理的猜忌而扭曲的脸,猛地逼到眼前,浑浊的气息喷在严霖雨脸上,带着一股陈腐的酸苦味。
指甲深深陷进她腕部的皮肉,留下几个惨白的月牙印,旋即转成青紫。
严霖雨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
“没有?”冯燕的眼皮倏地合拢,又猛地撑开,目光像探照灯在她脸上来回扫视,“隔壁李婶说了,亲眼见你跟个男的并肩走!有说有笑!还敢撒谎?!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学会勾引男人了?!”
无端的指控像一盆脏污的冰水,兜头淋下。
严霖雨胃里猛地一抽,一阵眩晕袭上头顶。
她上周五确是同几个同学一起回家,里头有个男生是陆飞扬——不过是顺路。
林文书生日散了场,陆飞扬家就在前面两站地,一段同行的路罢了。
“好几个同学,顺路。有男有女。难道男女一起走路就是犯罪?除了你们脑子里那点脏事,男女之间就不能有正常交往了?”严霖雨的话冲口而出,带着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冰冷和锋利。
“顺路?骗鬼呢!”冯燕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她的理智早已被恶毒的想象和邻居的闲言碎语焚烧殆尽。
她猛地甩开严霖雨,一把抓过床上的书包,粗暴地将里面所有东西都倒扣在地上。
课本、笔记、笔袋、揉成一团的试卷……
所有属于严霖雨的、私密的、日常的物件,骤然倾泻一地,赤裸裸地摊开在昏黄的灯光下,摊开在那两道冰冷的注视里。
严霖雨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也随着那声“哗啦”摔碎了,溅得到处都是。
她看着,瞳孔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沉入一片死寂的灰暗。
忽然,她似乎察觉到什么,视线下意识地投向房门外。
厨房磨砂玻璃门后,一个模糊的人影静静站在那里,不知道看了多久。
是母亲?不,母亲就在这里。
那……是奶奶?还是外婆?或者是爷爷?外公?
那一刻,严霖雨明白了。
在这个家里,她没有任何盟友。
所有的眼睛都可能是监视器,所有的耳朵都可能是窃听器。
她是一座孤岛,被充满恶意的海水团团围住,风暴来时,无人救援,只有更猛烈的吞噬。
冯燕疯了一样在那堆东西里翻捡,试图找出她想象中的“证据”——情书?礼物?避孕套?
任何能坐实她女儿“不检点”罪名的东西。
但什么都没有。
只有学生该有的寻常物件。
她不甘地直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手指几乎戳到严霖雨鼻尖:“藏哪儿了?说!”
“藏?藏什么?藏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吗?”严霖雨的声音古怪地扭曲着,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眼眶却灼热发胀,“就这么大点地方,我能藏到哪儿去?塞进墙缝里吗?”
严凯旋一直阴沉着脸站在门口,像一尊冷漠的门神,看着妻子的疯狂和女儿的狼狈,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在冯燕抬起头看他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查仔细点!手机呢!现在的小孩,脏东西都在手机里!”
这句话点醒了冯燕。
她猩红的眼睛立刻盯向严霖雨紧紧攥在手里的手机。
“拿来!”她扑过去抢夺。
“不要!”严霖雨终于爆发出一声尖叫,死命护住手机。
那是她最后一点隐私,是唯一能短暂连接外部世界、呼吸一口正常空气的窗口。
争夺间,手机掉在地上。
冯燕一把捡起来,屏幕已经碎裂,蛛网般的裂痕盘踞其上。她将手机狠狠怼到严霖雨面前:“解锁!”
严霖雨绝望地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妈…求你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手机里能有什么?
不过是她和林文书讨论习题的记录,几个同学群的闲聊,还有她偷偷下载,用来逃避现实的小说。
但他们不在乎。
他们只想粗暴地撕开她所有的保护层,将她那点可怜、仅供喘息的私密彻底暴露在审判台上,踩进泥里。
“给我!”严凯旋上前一步,巨大的压迫感几乎让严霖雨窒息。
他一把夺过手机,塞到冯燕手里。
冯燕粗暴地抓着严霖雨的手指去按指纹解锁。
屏幕亮起,她像审查犯人一样,疯狂地翻看聊天记录、相册、每一个社交软件。
没有,什么都没有。
除了学习群和几个女同学的日常闲聊,一片空白。
严霖雨瘫坐在地上,看着冯燕扭曲、沉浸在“审判”中的侧脸,看着严凯旋冷漠甚至带着厌弃的眼神。
冰冷的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冯燕翻遍手机,一无所获。
这似乎让她更加恼怒,一种找不到出口的挫败感让她将手机狠狠砸回严霖雨身上:“别让我抓到!下次再让我看见你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我打断你的腿!”
严凯旋似乎也觉得兴味索然,或者说,这场闹剧并未触及他真正的怒点。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身似乎想走,但瞥见被踹得门锁崩坏、摇摇欲坠的房门,又停了下来。
“这破门……”他嘟囔了一句,眼神里闪过更加阴沉的光,“留着就是个祸害,还学会反锁了?防谁呢?!”
他猛地看向严霖雨,那眼神让她不寒而栗,“我看就是这个门给了你胆子!藏着掖着!搞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老子今天就给你拆了!看你还怎么锁!”
严凯旋的话像最后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严霖雨紧绷的神经上。
拆门?连她这最后一点可怜的象征性屏障都要彻底剥夺?
冯燕没有反对,只是冷冷地瞥了严霖雨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这就是你不听话的下场。
巨大的恐惧和积压了太久的愤怒、绝望,如同沸腾的岩浆,终于冲破了严霖雨一直紧绷的临界点。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和崩溃,“是不是我死了你们才满意?!是不是只有我从这个家里消失,你们才觉得清净?!”
严凯旋的脚步顿住,猛地回头。
女儿的反抗和诅咒像汽油浇在了他未熄的怒火上。
他的脸瞬间扭曲,几步冲回房间,手里赫然多了一把沉重的金属扳手。
严霖雨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扇已经破损的门,“不准拆!这是我的房间!你们凭什么!凭什么!”
严凯旋被她的反抗激怒了,一把推开她:“滚开!反了你了!老子拆自己家的门,还要你批准?!”
严霖雨被推得撞在门框上,后脊梁骨生疼。但她死死扒着门框,不肯让步。
泪水疯狂涌出,混合着无尽的委屈和愤怒,她口不择言地哭喊出来:“你的家?这还是个家吗?!这是地狱!你们都是疯子!我恨你们!我恨这个家!”
严凯旋瞳孔骤然收缩,像被彻底点燃的炸药桶:“你再说一遍?!哭!嚎!除了哭嚎你还会点什么?没用的东西!赔钱货!丫头片子就是靠不住!老子养你这么大就是让你咒自己、咒老子的?!啊?!”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严霖雨的头顶,烧掉了最后一丝理智,她歇斯底里地吼回去:“对!我是没用的丫头片子!可惜你自己没本事生儿子!自己活得像条虫,只会在家里横!窝囊废!”
“你他妈——”严凯旋彻底被激怒,猛地扬手。
严霖雨看着那闪着寒光的扳手,看着父亲完全失控的脸,心脏骤停,下意识地想躲。
但太晚了。
严凯旋手臂抡起,带着骇人的风声,那扳手没有砸向严霖雨的脸,却狠狠砸向了她试图后退支撑身体的右小腿。
“砰!”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仿佛碎裂的剧痛。
“啊——!”严霖雨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房间,整个人瞬间脱力,重重摔倒在地板上,小腿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让她全身蜷缩,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冯燕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惊了一下,但随即,她脸上浮现的却不是心疼,而是某种“活该”的解气表情。
严凯旋也愣了一下,看着女儿痛苦扭曲的脸和迅速淤紫肿胀的小腿,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但男人的自尊和暴戾让他拉不下脸来道歉,只是粗重地喘着气,别开了目光。
剧痛之后,是更加冰冷、更加死寂的绝望,如同北极的寒冰,瞬间封冻了严霖雨所有的感官和情绪。
她不再惨叫,不再哭泣,只是抱着腿,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扇再也关不上的破门。
原来……真的可以更糟。
原来……这里真的没有她的活路。
严霖雨忽然极其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轻声说:“……也好。拆了吧。反正……我死了才好,你们就都清净了。正好腾出位置来,好让你们生个宝贝儿子,再给你们传宗接代。”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空气中。
冯燕和严凯旋都震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趁他们愣神的瞬间,严霖雨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力气。
她猛地抓起掉落在身边的手机,忍着腿上撕裂般的剧痛,挣扎着爬起来,像一头受伤绝望的小兽,踉跄着冲出房间,冲过一片狼藉的客厅。
视线被泪水模糊,巨大的悲鸣在她胸腔里回荡,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经过餐桌时,严霖雨看到果盘里那把锋利的水果刀。
没有任何思考,几乎是本能,她一把抓起了它。
冰冷的金属触感握入手心。
严霖雨握紧水果刀,然后头也不回地赤着脚,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防盗门,一步跨入了门外冰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