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霖雨!你给我回来!”
冯燕尖厉的叫声被厚重的门板吞没,尾音碎在空气里,再传不进严霖雨的耳中。
楼外早已雨幕绵密。
冰凉的雨丝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淅淅沥沥,笼罩四野。
湿漉的地面反射着路灯昏黄破碎的光,像被打散的镜子,映不出一个完整的影。
寒意如潮水漫上,瞬间浸透她单薄的衣衫,啃噬赤裸的双足。
右小腿撕裂般的痛楚清晰传来,每挪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
可她没停。
严霖雨咬着发白的下唇,拖着那条动弹不得的伤腿,一瘸一拐,却异常决绝地扎进雨里。
雨并不滂沱,却细密如针,一根根刺进皮肤,钻入骨髓。
冰凉的雨水很快濡湿了她的头发,几缕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校服紧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瘦削的轮廓。
每一下呼吸都带着白汽,与雨雾交织,模糊了她的视线。
赤脚踩在湿冷粗糙的地面上,碎石硌得生疼,与小腿骨传来的阵阵钝痛交织,几乎夺走她的意识。
她不知该去哪。
天地茫茫,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伤腿再支撑不住,一个踉跄,严霖雨重重摔倒在地。
泥水溅了满身,狼狈如流浪的猫犬。
她喘着粗气,趴在冰冷湿滑的地上,回头望去——家的方向早已被重重雨幕和浓稠夜色吞噬。
他们没有追来。
也好。
严霖雨挣扎着爬起,一瘸一拐躲进路边一栋老旧的居民楼。
楼道里没有灯,黑黢黢一片,弥漫着一股陈年的霉湿气。
她摸着墙,跌跌撞撞走向最深处的角落,终于无力地靠墙滑坐下去,蜷缩成团。
像一只被遗弃、淋透的小猫。
赤裸的双脚沾满泥污,控制不住地发抖。
右小腿肿得厉害,伤口在潮湿中隐隐抽痛。
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楼外雨声淅沥,单调而绵长。
偶尔有车驶过积水路面,荡起空洞的回响。
世界如此喧哗,却又如此寂静。
没有一丝声响为她存在。
严霖雨低头,目光迟滞地掠过自己狼狈不堪的身体,最终凝固在始终紧握的那把水果刀上。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
一条垃圾短信跃入眼帘:“需要贷款吗?”
惨白的光刺破黑暗,照亮她苍白麻木的脸,也清晰映出手腕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一种庞大、虚无、令人窒息的绝望感攫住了她,将她拖入冰冷的深渊。
自由?
她混沌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不久前写在笔记本上的那个问题——
人这一生,如何才能自由?
也许……只有一种方式。
黑暗中,严霖雨举起了水果刀。
锋利的刀刃反射不出任何光,如同她此刻的眼眸。
她木然地低下头,撩起湿透的衣袖,将刀尖抵在左手手腕冰冷的皮肤上。
这具躯壳里早已积满了肮脏溃烂的脓血,沉重得快要将她撑裂、爆炸。
她面无表情,用力划了下去。
一道,鲜红的血瞬间涌出。
又一道,仿佛割开的不是自己的皮肉,而是与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相连的最后绳索。
血珠争先恐后地渗出、汇聚,顺着苍白皮肤滑落,滴在肮脏的地面和裤子上,洇开一朵朵怪异而污浊的花。
痛感尖锐,却奇异般地带来一丝活着的实感,一丝……掌控自己命运的错觉。
严霖雨眼神空洞,如同被弃的破败玩偶,毫无波澜地划下第三刀。
血流得更快了,温热地流淌着,带走了少许体温,也带走了少许痛苦。
她感觉不到害怕,感觉不到悲伤,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
血似乎流得慢了。
于是,她又重新补了一刀。
随着“脓血”的流出,她感觉自己的痛苦正在消减。
一种诡异、近乎轻盈的平静感悄然滋生。
她感觉自己离快乐……好像越来越近了。
严霖雨用沾血的手指解锁手机。
刺眼的白光再次亮起,映着她毫无生气的脸和不断渗血的手腕。
她无意识地滑动屏幕,新闻推送、社交动态……光怪陆离的信息在她空洞的瞳孔中流淌而过。
她像一个迷失在无尽雨夜里的孤魂。
无处可去。
无人可依。
无路可走。
无人应答。
*
“人生最大的幸福,是确信有人爱你。”——雨果
雨后的窄巷总弥漫着一种腐烂的甜腥气。
青苔在黑黢黢的砖缝里无声蔓延,湿漉的地面映不出完整的天空,只有破碎、被踩脏的云。
李缘风放学拐进这条回家必经的长巷时,雨刚停不久,鼻尖还萦绕着雨水清涩的气息。
巷子窄而深,老墙皮剥落得像生了癣。墙角堆着几只湿透的纸箱,瘫软如尸体。
他下意识把书包带攥紧了些,像是要抓住点什么。
可该来的还是来了。
三道影子从巷子深处的拐角歪歪斜斜挤出来,堵死了前路。
为首的是陈林,嘴角叼着半截烟,烟雾混着水汽,模糊了他脸上那道不算浅的疤。
“哟,这不是李缘风嘛?”陈林的声音黏腻嘲弄,像蛇信子滑过皮肤。
李缘风喉咙发紧,想后退,后背却猛地撞上一人——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的“老刘”,个子不高,一身蛮肉,咧嘴笑时露出被烟熏黄的牙。
第三个人叫“猴子”,瘦得像竹竿,正倚着墙,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积水。
“哥几个最近手头紧,借点钱花花。”陈林往前一步,鞋底碾碎了一个湿漉漉的烟蒂。
李缘风手指掐进掌心:“我没钱。”
“搜。”陈林懒得废话,朝老刘抬了抬下巴。
老刘粗鲁地扯下李缘风的书包,将里面东西全数倒出。
练习册、试卷、文具袋砸进浑浊水洼,溅起肮脏的水花。
猴子蹲下来慢条斯理翻拣,拿起一本笔记,嗤笑着撕掉几页。
“真没有啊,林哥。”猴子把空荡荡的钱包扔到一边。
陈林眼神冷下来,扔掉烟头,一把揪住李缘风的衣领将他狠狠掼在湿冷的砖墙上。
砰的一声闷响,李缘风疼得眼前发黑,肺里的空气被挤得一干二净。
手中提着的蛋糕砸落在地,化作一滩不成形的乳白色烂泥。
“没钱?”陈林凑近,烟臭与口臭混杂的气味喷在他脸上,“你他妈耍我?这蛋糕难不成是捡的?”
“就因为买了蛋糕,所以没钱。”
“骗鬼呢!大寿星今天过生日,咋可能只有买蛋糕的钱?”老刘一拳捣在他腹部。
李缘风痛得弯下腰,胃里翻江倒海,生理性眼泪涌出,与冷汗混在一起。
绝望像生满钩刺的藤蔓,一圈圈缠紧心脏,带着刺痛,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能闻到陈林一伙人身上的劣质烟味、汗涔涔的体味,还有巷子深处垃圾堆传来的腐败气息——每一种都令他作呕。
“算了林哥,看来真榨不出油水。何况他今天生日,要不发发善心,饶他这次?”猴子似乎觉得无趣。
老刘却嘿嘿笑了两声,声音粗嘎难听:“既然是过生日,咱得给他庆庆生,让他过一个永生难忘的生日!”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中像一小片惨白的鬼火,“这小子细皮嫩肉的,我看……不如玩点刺激的?拍点好玩的,放网上说不定能换几个钱,反正他也不敢说出去。”
空气凝固了一瞬。
连陈林嚼烟嘴的动作都停了。
他眯眼打量李缘风写满倔强与难以置信的脸,嘴角扯出一个模糊、近乎默许的弧度。
猴子吹了声口哨,起哄看热闹。
老刘得了信号,□□着就去扯李缘风的裤子。
李缘风开始剧烈挣扎,却被陈林和猴子死死按在墙上。
“别怕,哥哥给你拍点好看的……保证你爽翻天……”老刘兴奋地啐了一口,开始解自己的裤腰。
冰冷的绝望彻底吞噬了李缘风。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混着汗水和污渍狼狈地淌下。
世界一片模糊,只有那只越来越近、拿着手机的手,清晰得可怕。
老刘的手机镜头已对准了他惨白失神的脸。
就在这一刻——
尖锐、急促的警笛声毫无预兆地炸响,极高极近,仿佛警车已冲至巷口。
陈林三人猛地一僵,动作定格,脸上同时闪过惊疑与慌乱。
“操!警察?!”猴子吓得差点跳起,下意识望向巷口。
老刘动作僵住,扯着李缘风裤腰的手下意识松开,惊疑不定地四望。
一道带着血腥气的黑影猛地从旁侧门洞中窜出。
严霖雨手中抓着一个不知从哪摸来的半满黑色垃圾袋,用尽全身力气抡圆了砸向背对她的老刘。
“砰!”
垃圾袋狠狠砸中老刘后脑,汤水溅了他满身,恶臭顿时弥漫。
老刘被砸得往前一趔趄,手机脱手飞出。
“妈的!谁?!”陈林和猴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搞懵,视线被吸引过去。
严霖雨没有丝毫停顿。
她像一头被逼至绝境的豹子,趁他们慌神,疾冲过去,一脚狠狠踩在老刘试图捡手机的手背上。
伴着老刘杀猪般的嚎叫,她迅疾捞起手机。
“跑!”她朝着瘫软在地、吓呆的李缘风嘶声大喊。
李缘风像是被这声尖叫从噩梦中拽醒,求生的本能压过麻木。
他反手死死抓住那只温暖却染血的手腕。
严霖雨毫不犹豫,扯着他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巷口。
经过刚站稳、骂骂咧咧的老刘身边时,她铆足劲,侧身狠狠一脚踹在他□□。
“呃啊!”老刘惨叫一声,重心不稳地跪倒在泥水中。
“草!是假的!被耍了!”陈林率先反应过来——那警笛声循环播放,缺乏变化,随着严霖雨的靠近而增强,根本就是手机录音。
他脸色铁青,暴怒吼道:“追!抓住他们!”
老刘捂住下*体半天爬不起,猴子抹开脸上污物,气急败坏地和陈林一同追去。
严霖雨带着腿伤,根本跑不快。
没几步,他们就被追上。
她见势不妙,将手机揣进裤兜,反手从后腰掏出那把水果刀,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刀尖直指追来的陈林和猴子。
严霖雨眼神凌厉,像被逼至绝境的幼兽,龇着牙,亮出她所能及的最锋利的爪牙——
“不想死就滚开!不然杀了你们!”
陈林和猴子的脚步猛地刹住。
他们横行霸道惯了,欺负的多是李缘风这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软柿子,至多遇过虚张声势的呵斥,何曾见过这样直接亮出“凶器”、一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阵仗?
那血迹斑斑的刀片,在此刻被无限放大,充满了未知的威胁。
尤其是严霖雨一身的血污和那副完全豁出去的样子,让他们下意识相信——逼急了,这疯女人真的敢捅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