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霖雨脸色白得吓人,眼神像受了伤的野兽,警惕而防御,全身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李缘风忽然懂了——她的抗拒不止是戒备,更像是对触碰本身有一种根植于骨子里的恐惧,碰不得,更问不得。
他慢慢站起身,往后挪了半步,拉开一点距离,低声说:“对不起……我……我只是想帮你。”
气氛再一次沉默下来。
只有雨水敲打屋檐的滴答声,和远处车轮碾过湿滑路面的声音。
李缘风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伤、脆弱又倔强的女孩,无数疑问哽在喉咙:
她怎么会弄成这样?她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一个人出现在那栋黑漆漆的旧楼?报警器的录音是哪儿来的?又为什么……要帮他?
但他一句也没问出口。
他怕任何一个问题,都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过了半晌,李缘风脱下自己里面那件还算干爽的白色T恤,只剩一件湿透的背心,冷得他打了个颤。
他把T恤叠了叠,递向严霖雨,目光避开她:“衣服是湿的,但……擦擦头发?或者垫一下脚,地上凉。”
举动有点笨拙,意图却干净。
严霖雨看了看那件T恤,又看向他只穿一件背心、在雨夜里微微发抖的样子,眼底那层尖锐的戒备一点点塌陷,露出底下更深的疲惫和空茫。
她没有接,只是缓缓靠着报刊亭的玻璃门滑坐到地上,蜷起双腿,把脸埋进膝盖。
肩膀细微地颤着,不知道是哭,还是只是因为冷。
李缘风僵在那里,手里还捧着那件没人要的T恤,不知所措。
雨水顺着他头发流进颈窝,冷得他牙关都在打颤。
他看着她蜷成那么小的一团,心里某个地方酸涩得发胀。
他默默在她旁边蹲下,保持着一个自以为安全的距离,把T恤轻轻放在她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他也抱紧双臂,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严霖雨抬起头,脸上的水痕早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眼神空荡地望着前方被雨水洗亮的街道,忽然低声开口,像自言自语,又像在问他:
“他们……为什么没有追出来?”
李缘风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陈林那伙人。
他想了想,不确定地说:“可能……是怕你的刀?也可能……是怕报警器的声音把真警察招来?”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而且……你刚才的样子……挺吓人的。”
严霖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是么?那你怕我么?”
“不怕。”
沉默再次蔓延。
“那个报警器……”李缘风没忍住。
“手机里的。”严霖雨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以前下载的,防身用。”
没想到,第一次用,是在这里。
李缘风“哦”了一声,不知道接什么。
他偷偷瞥了一眼她手腕上被绷带胡乱缠紧的伤,心脏又是一抽,“你……疼吗?”
严霖雨没回答。
她侧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仔细地落在李缘风脸上,“他们经常欺负你?”
李缘风身体一僵,自卑和难堪密密麻麻涌上来。
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缝里的青苔,“……嗯。”
“为什么?”
“……不知道。”李缘风的声音更低了,“可能……因为我好欺负。家里……也没什么人管。”
他说得含糊,带着深深的屈辱。
严霖雨看着他低垂、写满沮丧和自卑的侧脸,仿佛看到了某个时空镜像中的自己。
那种被孤立、被践踏、无人可依的绝望,她太熟悉。
“为什么不反抗?”她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反抗过……没用。”李缘风的声音带上一丝哽咽,“他们人多……下次打更狠。告诉老师……也没用,他们会在放学路上堵我……”
他吸了一口气,把涌上眼眶的酸涩逼回去,“习惯了。”
“习惯了?”严霖雨重复这三个字,语调微微上扬,带着冰冷的嘲讽,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习惯被打,被抢,被……那样对待?”
李缘风猛地抬头,撞上她漆黑的眼睛。
那里面像有火在烧,灼得他心口发烫。
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啊,怎么能习惯?每一次,他都觉得恶心又绝望。
“对不起……”他喃喃道,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
严霖雨移开目光。
“没什么对不起的。”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是……下次,别让他们觉得你好欺负。哪怕打不过,也要咬下他们一块肉。让他们知道,欺负你,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的语气很平,却透着一股血腥的决绝。
李缘风怔怔地看着她,像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道理”。
他一直以来被教育的都是“忍一时风平浪静”、“不要惹事”、“离他们远点”。
从未有人告诉他,要露出獠牙,要以血还血。
他看着她手腕上的绷带,想起她刚才在巷子里挥舞垃圾袋和水果刀的疯狂模样,忽然觉得,她说的,或许就是这个世界黑暗角落里唯一的生存法则。
“你……”李缘风鼓起勇气,“你也是……这样吗?”
他意指她身上的伤和那种不要命的态度。
严霖雨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冻结。
她收回目光,重新将自己封闭起来,冷冷地说:“不关你的事。”
李缘风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触到了她的禁区,讪讪地闭了嘴。
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夜色更浓。
街上行人渐渐稀少,便利店的灯光成了这片区域最亮的光源。
寒冷和饥饿感越来越强烈地袭来。
李缘风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顿时面红耳赤。
严霖雨像是没听见,但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走吧。”
李缘风一愣:“啊?那你呢?”
“我没事。”严霖雨依旧看着前方,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你回家去。”
“不行!”李缘风脱口而出,“你伤得这么重!而且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能去哪里?”
他没法想象放任这样一个浑身是伤、状态极差的女孩独自留在雨夜里。
“去哪里都行。”严霖雨的声音里带着令人心悸的淡漠,“总之不关你的事。你走,别再跟着我。”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腿伤和虚弱再次跌坐回去,痛得闷哼一声。
“你看你!”李缘风急了,顾不上她的冷言冷语,上前一步想扶她,“你别动了!我……我不走!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滚开!”严霖雨挥开他的手,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抗拒和恐慌,“我不需要你可怜!不需要任何人!你走啊!”
她的反应激烈得让李缘风吓了一跳。
他看着她像受惊的鸟一样试图把自己缩进更深的角落,忽然间,福至心灵般地明白了什么。
她不是在拒绝帮助,她是在害怕。
害怕依赖,害怕牵连,害怕短暂的温暖之后是更深的失望和伤害。
她把自己武装得浑身是刺,只是为了保护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李缘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得厉害。
他站在原地,没有再试图靠近,只是用尽可能平静和坚定的语气说:
“我不是可怜你。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可能已经……已经完了。我要是现在走了,我还是人吗?”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知道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但至少……至少让我帮你找个地方处理一下伤口,吃点东西,暖和一下。等你好一点,你想去哪里,我绝不拦着你。我发誓。”
话很笨,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和真诚。
严霖雨抬起眼,怔怔地看着他。
雨水打湿了李缘风的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前,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先前的懦弱,多了几分难得的认真和坚持。
他的眼睛很亮,像盛进了街灯的光,里面清清楚楚映出她此刻狼狈又脆弱的影子。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一个人眼里看到过如此纯粹、不含杂质的担忧了。
久到她几乎忘了那是什么感觉。
心底那层坚硬的冰壳,似乎在这一刻,发出了一丝细微的碎裂声。
严霖雨疲惫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尖锐和抗拒终于彻底消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妥协。
“……随便你吧。”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李缘风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冷风吹在只穿着背心的上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连忙捡起地上那件湿透的校服外套胡乱套上,又拿起那件白色T恤:“这个,你垫着脚,或者披一下?”
严霖雨沉默地接了过来,没有垫脚,而是将它披在头上,稍微阻挡了一下冰冷的雨水。
“那……那我们走吧?我知道前面拐角有个小诊所,这个点可能还没关门……”李缘风试探着问。
严霖雨没说话,只是用手撑着墙壁,试图再次站起来。
李缘风这次学乖了,没有直接伸手扶,而是将自己的手臂递到她面前,示意她可以扶着。
严霖雨看着眼前这条属于少年的、算不上强壮却足够真诚的手臂,犹豫了几秒,最终,缓缓地伸出手,搭了上去。
她的手指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
李缘风的手臂微微一僵,随即稳稳地托住了她的重量。
两人互相搀扶着,像两个在暴风雨中受伤的小兽,依偎着,踉跄地走出报刊亭的屋檐,重新步入淅淅沥沥的雨幕之中,朝着远处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亮挪去。
雨丝温柔了些,落在脸上,不再像刚才那样刺骨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