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亏

    “我们在裂缝里豢养星光,假装黑夜不会降临。”

    李缘风所说的“小诊所”蜷缩在一排临街店铺的尽头,像被遗忘的旧纽扣,勉强缀在浮华的边缘。

    招牌老旧,灯箱上“赵氏诊所”四个字缺笔少划,黯淡地浸在雨雾里,却奇迹般散发着微弱而执拗的暖光,成为这片潮湿黑暗里唯一的光源。

    推开门,一股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

    诊所不大,被各种柜子和器械塞得满满当当,却异常整洁,每样东西都待在它该在的位置。

    一位穿着白大褂、戴着老花镜的医生正靠在柜台后的躺椅里打盹,头一点一点。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动了医生。

    他抬起头,目光先是茫然,随即掠过门口两个浑身湿透、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身影。

    尤其在严霖雨血迹斑斑的手腕和沾满泥污、赤裸的双脚上停顿片刻,眉头顿时皱紧,睡意全无。

    “怎么回事?”赵医生站起身,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和磨损感,像旧收音机。

    李缘风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将严霖雨挡在身后,抢着回答:“她…她不小心摔了一跤,手和腿都伤着了,麻烦您…麻烦您给处理一下......”

    他不敢说实话,怕给她惹来不必要的窥探和麻烦。

    赵医生没接话,他走到严霖雨面前,花白的眉毛下目光锐利。

    他示意严霖雨抬起手腕。

    当他解开那被雨水血水浸透、歪歪扭扭的绷带,看清底下那一道狰狞外翻的伤口时,眉头皱得更紧了,几乎拧成一个疙瘩。

    赵医生锐利的目光从老花镜的上方射出来,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不小心摔的?”赵医生语气平淡得像白开水,却透着显而易见的怀疑,“这年头,摔一跤能摔出这种口子?”

    严霖雨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沉默以对。

    李缘风则紧张得手心冒汗,黏腻一片,支支吾吾,脑袋里一片空白。

    赵医生浑浊却精明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转,又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李缘风脱口而出:“同学。”

    赵医生显然不太信,这组合太诡异:“同学?深更半夜,弄成这样?怎么不通知家长?”

    一直沉默的严霖雨忽然抬起头,声音干涩:“我是孤儿,没有家长。您要治吗?不治我走了。”

    赵医生看着她那双空洞得吓人的眼睛,沉默了半晌,最终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着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仿佛见多了各种各样隐藏在皮肉之下、难以启齿的伤痕和故事。

    他没再追问,只是指了指角落里一道淡蓝色、印着模糊红十字的布帘子:“先去那边床上坐下,我拿东西处理。小伙子,”他转向李缘风,“你去那边椅子上等着。”

    李缘风如蒙大赦,又更加忐忑,僵手僵脚地退到墙边那把旧的塑料椅子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追随着帘子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层布,看到里面的情形。

    帘子后面,赵医生的动作熟练而迅速。

    清创、消毒、上药、包扎。

    酒精刺激伤口带来尖锐灼人的疼痛,严霖雨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一丝铁锈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硬是一声没吭。

    只有额头上不断渗出的细密冷汗,和骤然绷紧又微微颤抖的脚趾,暴露了她正承受的痛苦。

    赵医生手下不停,抬眼看她一下,眼神里多了一点怜悯,“小姑娘,忍忍,马上就好。伤口有点深,幸好没伤到要害,但也要小心,不能沾水,按时换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年纪轻轻的,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日子还长着呢,别犯傻。”

    严霖雨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依旧沉默,像把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

    处理完手腕,赵医生给她打了一针破伤风,接着检查了她肿起的右小腿,手指按捏了几下,疼得严霖雨倒抽一口冷气。

    “软组织挫伤得厉害,可能有点骨裂,”赵医生判断道。

    随后,进行了包扎和固定,最后不知从哪个柜子角落里,变魔术般拿出一双略显陈旧但洗得干干净净的塑料拖鞋,放在严霖雨脚边。

    “尽量别用力,最好还是去医院拍个片子看看。”他叮嘱道,又开了一些口服的消炎药、止疼药和外用的药膏。

    整个治疗过程,严霖雨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摆布,眼神空茫地落在对面墙壁的人体穴位图上。

    直到赵医生开始收拾器械,她才极轻极轻地说了句:“谢谢。”

    赵医生摆摆手,没说什么,掀开帘子走出去,对立刻弹起来的李缘风说:“处理好了,药费加看诊费,一共两百。”

    李缘风连忙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在湿透紧贴大腿的裤兜里摸索,掏出一个同样湿漉漉的手机,屏幕还沾着水珠,费力地扫码付款。

    付完钱,他赶紧掀开帘子。

    严霖雨已经站起来了,身上披着他那件宽大的白色校服T恤,更显得人伶仃。

    手腕和小腿都裹着洁白的绷带,刺眼得很。

    脚上套着一双不合脚、显得笨拙的塑料拖鞋,露出纤细的脚踝。

    湿发黏在脸颊颈侧,整个人像是一株刚从暴风雨后的泥泞里被勉强拔出的残破植物,失了所有鲜活气。

    李缘风心里一抽,小声说:“我们走吧?”

    严霖雨抬眼看了看他,嘴唇微弱地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路过柜台时,李缘风再次郑重道谢:“多谢医生。”

    赵医生挥挥手,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关门,“赶紧回去吧,好好休息,换身干衣服,煮点热乎的喝下去,别冻病了。”

    随后不再看他们,佝偻着背,开始熄灭诊室内一盏盏灯。

    李缘风搀扶着严霖雨走出诊所。

    雨已经小了很多,从倾盆之势变为缠绵的雨雾,弥漫在空气中,沾衣欲湿。

    雨雾将路灯的光晕温柔地揉碎,泼洒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像一幅氤氲未干的水墨画。

    街道空旷寂静,只余下水珠从屋檐滴落,敲打着夜晚深邃的岑寂。

    经过这番惊心动魄的折腾,两人的体力都已透支殆尽。

    寒冷和饥饿此刻更加真实、凶猛地侵袭而来,胃里空得发慌,牙齿都忍不住微微打颤。

    李缘风看着严霖雨裹着绷带的手和腿,还有那双蹒跚的塑料拖鞋,没有任何犹豫,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少年清瘦的脊背在微光下勾勒出一道略显单薄却异常执拗的弧线,湿透的布料紧贴肌肤,隐约可见肩胛骨的形状。

    “上来吧,我背你回去。”他的声音混在细密的雨声里,带着一点点颤抖,不知是冷,还是别的。

    严霖雨的目光掠过他还滴着水的后颈,那里皮肤白皙,校服领子紧贴着,透出底下清晰的脊骨形状。

    她没动,声音低哑:“不回。”

    李缘风怔了一下,微微侧过头,试探着问:“为什么?出来这么久……你家人,会很担心你。”

    严霖雨看着街上越来越稀疏、拖着尾灯匆匆驶过的车流,眼神再次变得空洞起来。

    李缘风看着她茫然又脆弱的样子,一个冲动脱口而出:“要不......你先去我家?凑合一晚上?反正……明天周末,你也不用上课。”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心脏猛地一沉。

    深夜,邀请一个几乎算是陌生的女同学回家?

    她会不会觉得他别有用心?孟浪?下流?趁人之危?

    严霖雨猛地看向他,眼神里瞬间充满了警惕和审视。

    李缘风脸“唰”地一下红透了,窘迫得几乎要冒烟,慌忙摆手解释,语无伦次:“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看你没地方去,身上还有伤......那个我家还有我奶奶在!她人很好的!很和蔼!你放心!我不是坏人!我绝对不会对你做什么!我保证!我发誓!”

    他急得差点要举手对天发誓,眼神慌乱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任何邪念,只有一片赤诚的焦急和笨拙的真诚。

    严霖雨眼中的锐利和戒备,在李缘风这副恨不得把一颗心掏出来放在她面前自证清白的模样前,一点点松动、瓦解。

    她沉默地看了他几秒,那目光像是要穿透他看到底。

    忽然,严霖雨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嘴角,声音轻飘飘的:“李缘风,其实……是你比较吃亏。”

    李缘风以为自己听错了,耳朵嗡嗡响,愣愣地啊了一声,完全没反应过来。

    严霖雨却已经收起了那点近乎自嘲的笑意,不再看他,视线垂落在地上两人被路灯拉得模糊变形的影子上,声音低了下去:“走吧......去你家。”

    李缘风家住在老城区的深处,与诊所相隔不算太远,却像隔了一个时代。

    狭窄的巷弄两侧是斑驳脱落的旧墙,墙根处生着深绿近墨的厚实青苔,雨水顺着低矮屋檐汇成细流,滴滴答答落在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的石板路上。

    巷子很深,曲折迂回,路灯稀疏老旧,光线昏暗得像困倦的眼,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路面。

    李缘风背着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刻意放缓,落得极稳,生怕颠簸到背上的人。

    严霖雨很轻,伏在他算不上宽阔的背上,几乎没什么重量,像一片羽毛。

    隔着两人半湿的布料,能隐约感受到她过于纤细、似乎一折就断的骨骼和让人担忧的体温。

    两人一路无话。

    只有脚步声、水滴声和彼此细微的呼吸声交织。

    严霖雨的视线落在李缘风近在咫尺微微发红的耳廓上,那耳廓轮廓清晰,甚至能看到细小的绒毛。

    她愣愣出神,思绪飘忽。

    长这么大,似乎还没有人这样背过她,连记忆模糊的父母都没有。

    这是一种陌生又奇异的体验,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依靠感,让她无所适从,又贪恋这一点点温度。

    “快到了。”李缘风忽然开口,声音因为微微喘息而有些低哑,打破了漫长而潮湿的沉默,也唤回了严霖雨飘远的思绪,“就在前面拐角,三楼。”

    严霖雨很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声音闷在他的肩胛处。

    楼道比巷子更暗,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湿气味。

    声控灯反应迟钝,李缘风用力咳了好几声,那暖黄色的灯光才不情不愿地从上方老旧灯泡里洒下来,昏黄地照亮了狭窄逼仄、堆了些杂物的空间。

    墙壁上贴满了层层叠叠、撕了又贴的各种小广告,楼梯扶手的红漆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本色。

    李缘风背着严霖雨,一步步踏上楼梯,有些吃力,楼梯间回荡着他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快到三楼时,一扇漆成暗红色、带着岁月划痕的铁门从里面被“吱呀”一声推开一道缝,暖白的光线流泻出来,瞬间切割开昏暗。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微胖、系着围裙的老奶奶探出头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是小风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淋雨没有?我听到脚步声好像......”

    她的目光越过李缘风的肩膀,落在他背上安静伏着,脸色苍白陌生的女孩脸上,话语戛然而止,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李缘风喘了口气,连忙解释,路上编好的理由说得颠三倒四:“奶奶,这......这我同学,严霖雨。她......不小心摔伤了,又...又没带钥匙,回不了家了,我就先带她回来了......凑合一晚上。”

    他感觉手心又开始冒汗,生怕奶奶多问。

    李奶奶的目光在严霖雨的手腕和腿上的绷带停留片刻,那双历经世事,浑浊却通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

    她没有盘问或质疑,而是立刻侧身将门完全推开,语气温暖而包容:“哎呦!这孩子摔得不轻啊!快进来快进来!疼坏了吧?赶紧进屋,别站在门口了,冷飕飕的!”

    严霖雨从李缘风背后抬起脸,低声道:“奶奶好,打扰您了。”

    “不打扰不打扰,快进来!可怜见的!”李奶奶连连摆手招呼着,又看向气喘吁吁、浑身湿透的孙子,“小风,快先把同学放下来,去给找双干净的拖鞋,再找件你干净的衣服给人家换上,这一身湿着怎么能行!要生病的!我去厨房煮碗姜汤驱驱寒!”

    李缘风家很小,是那种很老式的两室一厅,面积局促,陈设简单甚至有些过时。

    但收拾得异常整洁温馨,墙上挂着老式风景挂历,桌上铺着手工钩花的白色桌布。

    严霖雨被李缘风小心翼翼搀扶着,目光无意间掠过门旁墙壁,一块小小不甚起眼的深色牌匾悄然映入她的眼帘,上面刻着几个清晰的烫金字——“维和光荣之家”。

    她的心轻微一动。

    他家有人是军人?

    李缘风小心翼翼地将严霖雨安置在客厅那张看起来有些年岁,却铺着干净垫布的旧沙发上,然后立刻像只忙碌的工蜂,开始翻箱倒柜。

    他找出一双标签还没撕的女士拖鞋,又拿出一件自己没穿过的新T恤和一条看起来最柔软的黑色运动裤。

    李缘风的脸还是有些红,不敢直视她,把衣服递过去,手指微微蜷缩:“那个......卫生间在那边,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吧?会舒服点。小心别让伤口沾到水......衣服可能有点大,你将就一下。”

    他指了指走廊尽头一扇磨砂玻璃门。

    严霖雨抱着那叠干净柔软,带着淡淡皂角香气的衣服,指尖微微蜷缩,点了点头,轻声道:“谢谢。”

    热水哗啦啦地冲刷下来,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疲惫。

    手腕和小腿的伤口被小心地用保鲜膜层层包着,避免了沾水,但蒸腾的热气还是让严霖雨有些眩晕,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依旧死气沉沉的眼睛,感到一阵强烈的陌生和恍惚。

    就在几个小时前,在那条冰冷肮脏的后巷,她还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她,黑暗是唯一的归宿,只想彻底沉沦。

    可现在,她却站在这方狭小而温暖的灯光下,皮肤感受着热水的温度,活生生地呼吸着带着沐浴露香气的潮湿空气。

    甚至,还莫名其妙地当了一回不合时宜的“救世主”。

    命运有时真是荒谬又难以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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