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春……你……你真的不认识我吗?”
坐下去的阿酉还是心有余悸,心神不定惴惴不安,黑白分明的双瞳一心望着她,眼角微微泛红,如同即将泣泪一般。
“傻子……”俞挽春没想到他反应这般大,忍俊不禁。
“我哪会忘记,你怕什么呢?”
俞挽春轻笑一声。
阿酉懵懂地意识到她这是在逗弄他,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下来,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俞挽春眼神移向桌上那盘望舒糕,觉得尤为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她捻起一块。
“阿酉,你怎的让人送糕点来?”
“……”阿酉静默片刻,随即缓声道,“这是茳州的特色糕点,味道很好……”
他这厢说着呢,俞挽春已轻轻咬了一口,柔润细腻入口即化,熟悉的清甜滋味蔓延至舌尖,牵引勾动她尘封许久的记忆。
俞挽春终于想起来,这望舒糕,乃是她先前在茳州最喜的点心。
只是这般多年过去,上京的点心风味与茳州大相径庭。
这望舒糕过往留存于心底,但渐渐便被这上京的百般新鲜滋味覆盖了去,几近忘却,如今再尝,俞挽春却是又想了起来。
“……阿酉,你也来过茳州?”俞挽春忍不住开口问道。
阿酉沉下眸来,垂首间心中麻木的钝痛远比那寻常刀枪剑戟的伤口还要深,他无意识地摩挲腰间的剑柄,垂落而下的红穗子在眼前不停晃动,却让他心神越发难以平息。
他面上始终沉静,只轻声道:“是……”
“那可是巧了,我幼时也曾在茳州住过一段时日,”俞挽春将那块望舒糕都咽了下去。
“……”阿酉抿了抿唇,“嗯……很……巧。”
“不过——”
“阿酉,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儿?”俞挽春感到疑惑,毕竟此处虽说算不上离上京很远,但若是阿酉在外查案追凶,理应也不该来此。
阿酉指尖微微一动,他手腕往袖里缩了缩,指尖蜷紧,“……是公务……”他干巴巴道,“我是指挥使……随行护卫……”
俞挽春闻言,心中疑惑俱解,是了,那指挥使先前搬署至京兆府,若想提拔几个其中的府吏则是再正常不过。而昨夜指挥使来此,想来阿酉也是跟随他,这百般机缘巧合之下才使得他们再度相遇。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先前与阿酉说过的那句“你必定会被贵人相中提携”,只替他高兴,忍不住莞尔,语调上扬,颇有几分骄傲自豪,“你看,我先前可说过,你这般厉害定会受提拔。”
阿酉心里本是有些不舒服,为自己所言感到难堪,不敢抬头,可听到俞挽春这般笑语,脸上再爬上燥意。
“……只是……我很快便要走了……”阿酉低声呢喃喃。
他不可多作停留,是以难以始终陪伴在俞挽春左右。
“我会去寻你……在茳州……”
阿酉声音极小,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俞挽春所言。
俞挽春对此并不在意,毕竟先前她早已做好往些时日不再与他相见的准备,而今还有机会重逢,便已是意外之喜。
不过……
“所以,你早猜到你我离开上京后会再遇?”
阿酉点点头。
俞挽春想起前些时日阿酉对她即将离京之事的平淡,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忍不住玩笑道:“我还当你真是个冷血无情的捕快,只知道埋头抓人,我走了你也不管不顾。”
阿酉闻言呼吸一促,连忙摇头,“没有……不是……”
他怎会对她不管不顾,他分明……
偏偏他愚木嘴笨,光是急切却迟迟憋不出几个字眼来……
眼见他白皙的脸庞上硬是急出激动的红晕,俞挽春又是忍俊不禁,轻捂唇角抑住笑意,“嗯,放心,我还当你是个好人。”
阿酉这才得以喘息过来,颇感害臊,脑袋垂得更低,像只鹌鹑似的,不经意撇到俞挽春腰上那只粉红双堇香囊,抑制不住内心的小小雀跃。
他强行逼着自己移开视线,敛眸轻声道,“挽春……你可喜欢这只香囊?”
声音中不乏深重的试探之意,他如此小心的询问,倒颇像只怕人的小燕探头探脑。
俞挽春下意识轻柔地抚上腰上那只香囊,阿酉见她动作如此温柔轻和,沉静的双眸眸光微动,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更添一笔嫣红。
“喜欢,当然喜欢,”俞挽春轻声道,“这图纹样式我很喜欢,这绣娘的女红很好。”
话落,俞挽春又拾起一块望舒糕,却见对面阿酉整个人怔住,不禁疑惑抬眸。
见他呆呆愣愣的模样,她指尖轻点在油润的糕点上,随即轻手将这块望舒糕喂到他唇边,“怎的又发呆?”
阿酉下意识便张嘴,将糕点含了进去,却在触碰的瞬间便反应过来,他身形一僵,但如今箭在弦上,阿酉还是忍住脸上滚烫强行将望舒糕胡乱嚼了嚼便咽下去。
“……我……挽春……”阿酉结结巴巴道,“不是绣娘……是我……”
俞挽春眨眨眼。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功劳在不经意间,已被俞挽春安在不知名的绣娘头上,阿酉继而开口,“这香囊,是我缝的。”
俞挽春又随手拈来一块糕点,闻言不禁惊讶,“你会女红?”
“嗯。”
阿酉阳轻轻应了一声。
曾经他并无多少换洗衣服,可他常常受伤,衣裳不免有许多豁口,为免去银两,他便亲手缝制,大大小小的补丁左一块右一块,将那衣料底下的残破的躯体遮掩,随着时日推进,他便有了这个小习惯,渐渐心灵手巧,娴熟起来。
不期然俞挽春的赞叹的眼神,阿酉大受鼓励,他并未想到过俞挽春竟会喜欢他的香囊,“那……我日后常给你绣香囊,可好?”
阿酉不由得脱口而出。
俞挽春将点心送入口,含笑点点头。
纤细白嫩的指尖上还沾染一点香甜的残渣,阿酉似被蛊惑一般瞧着她的盈润指腹,想起她方才便是用这只手喂他……
他脸上燥意愈甚。
俞挽春用手帕轻轻擦了擦手指,随口问道,“阿酉,你何时会走?”
“……即将……”阿酉不大情愿地闷声道。
“喏,那你记得多吃些填饱肚子,”俞挽春将一个馒头递给他。
阿酉接了过去想也没想便下意识咬上一口,俞挽春却脸色大变,赶紧伸手想从他手上抢救出大白馒头。
只可惜,阿酉不愧是武功高强的捕快,出手迅速矫健便罢,连吃东西都这般迅疾无影,教人没有办法抢救出来。
“……”俞挽春只能眼睁睁看着阿酉咬下那口馒头后在口中细细咀嚼,对上他平静却迷茫的眼神,她几欲张口,但话到嘴边还是强行咽下。
……她忘了,那馒头是她咬过的……
但这话……恐怕现在不适宜说出口……
“没事,你吃罢……”俞挽春深受打击,只得倒一杯茶水来缓解情绪。
送走阿酉,俞挽春深吸一口气回了上房,那房中的丫鬟已将行囊收拾得大差不差,只待俞挽春的指示。
……
再行个六七日,俞挽春已逐渐适应这客栈与马车的周转轮回,没了先前的不适应,便很少再在客栈中花心思停留,一行人很快便来到青城附近,此城池便已经临近茳州。
青城周边多山,尤其远绿山乃是天下奇绝,群峰叠巘,深山老林绵延不知多少,终年青绿,此为“青城”一名出处。
“小姐,若继续向前,我们会遇上淮甸湖,这个时节,行船恐怕摇晃得厉害,只是若拐弯坐马车,行程便要多出来些,”云焕轻声问道,“小姐觉得如何?”
“坐马车罢。”
俞挽春微微静倚在马车车厢上,从起伏飘荡的帘子向外望,便见到那碧螺翠玉似的满月湖此时瀚然波澜,天接无穷,水浪浩如烟涛鼓浪,其广阔远非上京静水可比。
两岸青峰有猿清啼,俞挽春记得这淮甸湖,虽有这雅致灵秀的称谓,可惜在她印象中,满月湖一年四季,常有风浪。
她记得自己有一次便是险些遭殃在这淮甸湖中,俞挽春通水性,但那次意外溺水,这番滋味可不好受,是以如今再遇淮甸湖,她情愿多跌个几次,也不想再上游船。
车夫将缰绳一拽,便使得马儿转身拐去一旁的小径。
此途渐远官道,乡野小道荒草丛生,以至两边人烟稀少,越是往里,树木便越是葱密。哪怕是在车厢内,俞挽春都能听到张牙舞爪伸出的枝干拍打在车厢上的清脆响声。
好在马车迅速穿过树林,俞挽春扶了扶脑袋,险些被撞晕过去,这石子小路实在避之不及,无论如何小心,车厢里的她都被撞得东倒西歪,连同坐一车的云焕努力想扶住她,偏偏连自身都难保,只能勉强维持住身形。
俞挽春刚松了口气,却突然听到不远处一阵脚步声,慌忙匆乱,甚至隐隐杂有污秽难听的刺耳之言。
“外面怎的了?”俞挽春揉了揉太阳穴。
“启禀小姐,前方有一群人在追一个女子……”车夫低声回应。
俞挽春微微蹙眉。
她捂住胸口缓了一会儿心神,便从马车里探出脑袋。
现在已出了树林,眼前是荒山,是山野,但比起之前,多出人烟,远处还可见袅袅炊烟,白雾云团似的环绕着卧眠山腰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