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铎·德雷斯顿用橡胶刀笨拙的刮着脸。
他看到镜子里虚弱男人露了出困惑。
两天了。
灰塔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去哪了?
男人把手指放在了左脸颊上的某处。
那里没有眉毛,没有睫毛,取代它的是块深粉色的凹陷,周边散着灼伤留下的可怕瘢痕。
瞧瞧,这就是从地狱火光中幸存下来的战利品。
这总比刚开始那会儿的要强得多——
那时若见此情景,恐怕连血亲都要弃置他不顾。
夏铎感到脸在微微发烫。
血亲,多么飘渺的一个词语,他们当真的还存在吗?
他的疑惑加深,但销声匿迹的记忆不能告诉答案。
现在,他要为这张惨不忍睹的面庞擦上妆粉。
虽然改变不了现实,但能让他好受点……或许他也不必擦了,在那几天精神污染最严重的时候,他什么样子没被芮比忒看过?
静音室里传来了久违的颤音,他手一抖,急忙藏起了妆粉。
“斯诺小姐,你来了……”
夏铎的声音刚从水里冒出一样慌张。
“午安,夏铎。”
她轻轻唤道,眼睛乱瞄,在偷看他的画。
芮比忒当然不知道,这些画作是夏铎有意铺陈在桌子上的,就等她点评呢。
经历过生死与共后,夏铎看出来她是个对待任何事物都很有耐心的骷髅,性子温软,最不怕的就是麻烦。
“你很忙吗?”夏铎问。
“嗯,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
芮比忒·斯诺撩了下制服裙摆,坐在了对面。
“幸好他们没把我忘掉。”
“夏铎是你找到了我,把我带回灰塔…没人会忘记你的。”
芮比忒心里难过起来,她低下了脑袋。
等她抬起头准备说些什么,发现夏铎一直在看着自己。
“要做吗?精神疏导或者是其他事。”
芮比忒这话分明语意单纯,落在夏铎耳里却是不得了的蜜糖诱饵。
他分明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但被她偏偏说出来的时候,渴望的心情又不可抑制的膨胀起来。
是她还是她的精神疏导?
这正常吗?这不正常。
夏铎·德雷斯顿有点分不清了。
他分了心,直直看向了别处。
“生活总要有一次例外,聊聊天吧。”
他余光中看见她的精神力丝慌乱的收了起来。
“斯诺小姐,你的脸色有些奇怪,是因为我吗?”
夏铎冷冷的说。
既然被清楚看到了脸,也就没办法再掩盖下去了。
“不,没关系的。”
芮比忒努力忽视掉夏铎脸上的伤疤,但那就像光洁的瓷器上凭空破了洞。
她承认她做不到。
永恒之火啊,她怎么才注意到这个?
“还……还疼吗?”
芮比忒嗫嚅的问。
“有时候会。”
“换做从前,你绝对不会这么镇静。我敢说你过去比女人还讲究,连你的手都细腻的不像男人……”芮比忒本来想说些俏皮话,但她失败了。
“其实我不想恢复记忆了。”
夏铎认真的看着她。
“也许这是我的命运——成为另外一个人,成为好人,反正不是夏铎·德雷斯顿——”
“夏铎,不要自暴自弃,你能做到的。”
“我做不到。”
“你能。”
芮比忒把手撑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没有人是完全纯粹的好人,你做过坏事,我也做过坏事。你只是需要时间,重新认识自己不完美的过去。”
话一出口,芮比忒就觉得自己是说错了,夏铎·德雷斯顿能做什么坏事?用大把大把的金子收买人心吗?
至少他不会像她一样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情。
“……”
一阵漫长的缄默,芮比忒看到他脸上渐渐泛起红晕,夏铎扭了头。
“那如果我的过去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呢?现在说不定是个重新开始的好机会。”
他犹豫了起来,眼看着谈话再次陷入僵局。
让芮比忒想起自己曾像开胃小菜一样被虎视眈眈。
不早不晚,刚好是两百年前发生的事情,她被他们锁住手赶进了黝黑的小巷。
但每每会想起这件事,她会想起那两个蠢笨的刽子手发出的惨叫。
有人救了,给了她重来的机会。
她明明能容忍自己逃避过去,为什么却容不下别人?
首领执意让夏铎·德雷斯顿恢复记忆,真的对他好吗?
也许芮比忒要重新考虑一下对策了。
“夏铎。”
芮比忒清了清嗓子,“明天我会向首领申请你的隐私物品的阅览权,我会把你的过去的日记尽量拿给你,行不通我会讲给你听。等你真下定决心抛弃过去,我会再想别的办法”
“我的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夏铎问。
“看了日记——”
“不,我想听斯诺小姐亲口说。”
“你正义心强,出手阔绰,幽默风趣,富有梦想……”
“向导大人,会面时间到了。”
耳机里威尔·布莱兹的声音打断了芮比忒源源不断的赞美。
“竟然聊了这么久,”
夏铎抬眼看了看壁钟。
“灰塔里应该有图书馆。”
夏铎翻翻看着自己画的手稿,其中一幅画着毛茸茸的怪物,好像叫什么奇美拉。
“如果你能带点其他可看到东西,我会感激你的……啊,找到了。”
夏铎拿出一张手稿,展开在屏障上。
“蘑菇和我?”
芮比忒看看画又看看夏铎。
“斯诺小姐最开始带来的蘑菇孢子被其他人没收了。”
夏铎撑着下巴陈述。
“说什么危险物品,一株人畜无害的蘑菇能有什么危险?”
芮比忒笑了。
灰塔图书馆就在教堂附近,芮比忒沿着上次威尔指引他的小路。
在前往教堂的交叉路上,她又看见了那栋白色的小房子,白天里,它远远看去像冰淇淋一样可口。
图书馆人不算多,只有四五个人在那里消磨时间。
看到芮比忒,那几个人面面相觑,却都默契的没有理会她。
很好。
我最喜欢有分寸的哨兵了。
芮比忒穿过大门,一路走到图书馆的服务台。
她看到矮个子女人在攻读一本厚厚的律法典。
“知道吗?灰塔并非法外之地,首领的荣誉死是建立在健全机制上的牺牲方案,他会事先告知哨兵的家人,并给予不菲的补偿,但如果他没有家人……”
矮个子女人不再继续背诵下去,她瞧着芮比忒,突然摘下了眼镜。
她有一双智慧狡黠的绿眼睛,脸上有几颗淡褐色的雀斑。
“我知道你是谁。”
矮个子女人朝前倾了倾身,这样她们之间的距离就只有几英寸了。
芮比忒歪了歪头。
“果然是具会动的骷髅啊。”
她仔细打量一番芮比忒,后坐回软靠背椅上伸出手,介绍道:“苏·珊娜·福勒,灰塔图书馆目前的代理馆长。”
“额…福勒小姐?”
芮比忒轻轻唤着,生怕馆长捉摸不定的性子会发火。
“咳咳,要叫我福勒馆长。”
苏瞥瞥嘴角,收起桌子上的法学书。
“别拐弯抹角,你其实是来图书馆是为了‘那个’吧。”
“哪个?”
苏坏笑着,她的牙齿很尖,但雪白整齐。
“这样,咱们第一次做生意,我给你个优惠怎么样?”
“我没有钱。”
芮比忒摇了摇头。
原来百年后,来图书馆借书都成为一门“生意”了吗?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没钱?没钱怎么行,那我肯定不会给你行方便的。”
“借书…还要行方便?”
“等等等,你原来什么都不知道啊。”
苏抬头看着她,失去了谄媚的笑容。
“我明白了,我还以为你也是在这找‘那个’的。”
芮比忒不理解的摇摇头,问道,“你这里有什么新书吗?”
“有,你要是想看几百年前的,当然也有。”
苏用沾着口水的钢笔指了方向,芮比忒则看见笔头上有个圆满的牙印。
一进古籍区,芮比忒的视野就变得灰蒙蒙的,要在拐角处撞倒一位打盹的老头似乎也很正常。
她按照作者姓氏,在不起眼的一角找到了穆恩老师几百年前留下的著作。
《骨骨向导如是说》——格拉斯·穆恩,第三纪元最伟大“白塔”向导,在他短短的四十年人生中,治理污染区的面积,足以建造一座帝国最豪华的寝宫。
芮比忒翻了几下书,有些遗憾。
这本书只是一本提供给初学者的入门级教材,甚至很多生僻词还贴心的标了注音。
话说这个“骨骨向导如是说”是怎么回事?
芮比忒用力擦了擦书脊。
是的,没错。
的确是“骨骨向导如是说”。
骨骨向导。
芮比忒看了看自己的雪白的骨爪。
难道……穆恩老师早料到她会在百年后作为骷髅复活,所以这是他留给自己的恶作剧?
芮比忒有些无语,如果是真的,确实是他能做得出来。
“就这些书了吗?”
苏抬眼看了下,拿起墨水羽毛笔挥笔就完成了登记。
“格拉斯·穆恩。这里还有他的其他书吗?”
指着扉页上的花体,芮比忒问。
“啊,也许有吧,我回头帮你找找,就当卖你个人情。”
苏跨上背包,将桌上一堆来不及收拾的杂物一股脑儿推进了桌兜。
芮比忒陪着她清场,看着她一人锁上了图书馆大门。
看芮比忒想往小路回去,苏急忙拉住了她。
“喂,那个地方不要靠近。”
“嗯?”
“白房子,你来时一定看见那个白房子了吧。”
苏跑提高了嗓音解释道,“那是崔医生的宿舍,以及他的实验室。”
“崔医生?”,芮比忒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个人。
“他……还是不要提了。”
苏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经过咖啡馆时,芮比忒闻到了糖霜肉桂卷的香气。
天已经黑了,林间飘荡着透明的鬼魂。
她们为什么不吃个焦脆的肉桂卷再回去休息呢?
芮比忒这般想着,不顾苏的抵抗,把她拉进了咖啡馆。
当苏看到咖啡馆里的菜单,一瞬间脸比她的鲨鱼牙还要惨白。
“这、这肉桂卷、咖啡好像不吃也罢了,怎么这么贵呀。”
“代理馆长没有薪水吗?”芮比忒问。
“有啊,只是很少很少。”
这时站在前台的侍者朝她们露出微笑。
“没关系,你们今天都可以免单。”
“难道说有人请客……”
苏激动地朝身后看了看,但可惜没有见到她想见的人。
“几日前,有位哨兵女士为芮比忒·斯诺小姐预支很多蛋糕、饮品,真是一笔不菲的费用呢~”
“哨兵女士?是谁?”
芮比忒不以为然,毕竟她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是莉莉丝吗?还是“夜行姐妹”?
“是梅莉……诶!”
侍者怪叫一声。
她展示出来的订单上原本填写姓名的地方,空白一片。
“实在抱歉,好像是因为溅水的缘故,墨迹消失了。”
“但幸好凭证还在,你们可以放心吃!”
等肉桂卷滚烫送来,又放凉掉,她们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沉默有了实体,像巨大的穹顶蔓延开来。
梅莉亚娜……梅莉亚娜……她在灰塔认识的第一位女性朋友。
芮比忒怎么能轻易把她忘了?
隔壁座位上的两个哨兵在吵架,争执了非常久。
“可她活着。”
“她可能已经死了。”
“哎呀,好烦!公共场所不是你家,都给我闭嘴!”
突然小个子的苏暴动起来,她狠狠砸了下桌子。
四周鸦雀无声。
芮比忒看见她举起杯卡布奇诺和肉桂卷,一口气全塞进了嘴里。
“苏?”
芮比忒以为她是饿的受不了,于是默默把自己的肉桂卷和柠檬红茶推了过去。
苏上唇沾着白色奶油泡,从未有过的严肃。
“我亲眼看到了。”
“订单上的字迹一点点消失了。”
她慢腾腾举起一根手指。
“我想我们现在,遇上大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