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被沙兵侵蚀,通常身体会有三处异样:眉心、天突穴,也就是两侧锁骨中间、还有后脖颈。婆婆的眉心与天突穴都没有异样,但是银发缠着的地方却格外的低。
“婆婆!”
望若絮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靠近婆婆,待到走到她身后时,又喊了她一声,但手已经扶上婆婆后脖颈,拇指与中指食指按住脖颈两侧,真的有异样。
只见银发之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望若絮另一只手掀起银发一看,只见那里一块黑色的,正在蠕动的,有石子那般大的鼓包。
以如今鼓包的大小,再有两日,沙兵便会吃干净全身血肉,随后彻底将婆婆变成沙兵。
难怪,弱小的沙兵,要找体弱的啃食才能更好的侵占身子。而婆婆离水塘最近,却没有被杀的原因便是身子硬朗,但又没有年轻人那般坚强,是最合适成为沙兵傀儡的人选。
以往的望州很少出现这种现象,大多数沙兵都湮灭在海川并蓄阵的威压之下,如今看来海川并蓄阵好像也有些问题。
先前有听弟子闲聊之时提起过,海川并蓄阵的光芒一直在慢慢减弱,到如今,曾经抬眼可见的经文脉络已经变淡了许多,要抬头辨认好一会儿才能看清那到底是经文还是飞虫。
按理说是不应该的,毕竟海川并蓄阵内有海纳晶在其中,即使离开了望若絮它自身的阵法还有海纳晶的辅助,断不会如此虚弱,诸多疑惑,还得等回到海潮天再说。
望若絮收回思绪,抬手点了婆婆后脖颈的三处穴位,定住了那沙兵,随后来到婆婆面前,像今早一般蹲下。
“婆婆,您的孙女长什么模样,曾经住在哪些地方?我或许能帮忙找找。”
婆婆听到望若絮这么说,立刻努力睁大自己的眼睛看着望若絮,然后激动的握着她的手说道,“我的小孙女儿,现在应该有十岁了……她爹给她雕过一个兔子样的木簪子,她喜欢的紧……应该还带着呢,对了,她叫小泉儿,是泉源不断,生生不息的意思。”
望若絮点点头,强忍着自己眼眶中的泪,连连应道好,还问着有没有别的特征,好让人找的仔细些。
被沙兵啃食侵占身子的人,在沙兵离体之后就活不了了。
“婆婆,您……昨夜可是做了噩梦?眼下的乌青有些重了……”
那婆婆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话一样,忽而一愣,随即怔怔的看着望若絮,嘴唇有些颤抖说不出话来,随后又想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或者自己意识仍在神游的路上。
但随即意识到自己什么都藏不住了,竟开始失声痛哭起来,捂着脸,泪水顺着满是沟壑的面容滴落,声音发颤的哭诉。
“我的儿啊……我的孙女……祖母没撑到找到你的时候……那沙兵……趁着我赶路太累,钻我脑子里去了……我夜里控制不住自己啊……我一路跑……我想要躲起来把自己控制住,没想到闯入一处村子里,一夜……一夜我就害死了那么多人……我的小泉儿,你还那么小,祖母,祖母要是死了你可怎么办啊……”
“我……本想着第二天装作没事人一样的,等找到了小泉儿,我给她托付个好地方,我就自己去安阁自首……没想到这沙兵根本就是畜生啊,昨夜……我……我怎么对得起那些一起来望州的人啊,王家夫妇成亲还没有一个月呐!呜呜……”
此时……一切都已经明了了,望若絮深吸一口气,随后安抚婆婆,说道,“安阁会找到您孙女的,会安排一个好去处,您撑不住了……放心……”望若絮说不出最后那两个字,只是紧紧握着婆婆的手。
“好娃儿,但我说的,那阵附近有一条一条的腐朽之气是真的,你一定要告诉天星和绝岭尊,让他们彻查啊。”
“好了……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杀了我吧,死后还能见见老伴和儿子儿媳……”他们都说,人死了,不过是从一个家去到另一个家,现在这个家不适合人生活了,自然该去另一个了。
那里会更好。
“不,还有一个……婆婆,您叫什么名字,我……我给您选个地方好好安葬。”
婆婆听到这话心中觉得酸涩不已,想起了心中印象深刻的一件事,若干年前她还没有被儿子送去丹州的时候,见过一个惊才绝艳的人,那人像是朝石化身,挥手一剑便是万家灯火,天下太平。
“你像极了那位天星啊…… 我叫……李翠灵,给安阁添麻烦了。”
望若絮重重的点了下头,缓缓站起身来,握住婆婆的手,紧紧的握着,感受那本没有的温度,一只手颤抖着探到了婆婆后脖颈,那里的沙兵仍在蠢蠢欲动。
闭上眼,调动灵力在婆婆脖颈两处注入灵力,随后用力一按。
恍惚间,婆婆好像见着了自己的老伴,还有儿子带着儿媳一起来接她,他们说,在那边,海潮天的先人给他们准备了大房子住,还有吃不完的粮食,那里还没有沙兵。
是一个海晏河清的好地方。
“婆婆……对不起。”
望若絮手中带出的,是一团已经快成型的沙兵,手中灵力燃烧,将那作恶多端的东西燃烧殆尽,只留下灰烬。望若絮给纹黎传了音,大致说了一下情况,便暂时将婆婆安置在屋内,设下一层结界,随后独自一人赶回了城内的安阁。
纹黎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了,即使只是听了传音也是会让人震惊的程度,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评判更是多此一举。
她一路看着城中的建筑,有人买菜,有人牵着孩子,有人挑着担子,好像今日上午所经历一切恍若一场梦,但她手中沉甸甸的灰烬却告诉她,这不是梦。
是望州,乃至整个朝域所经历的事实。
她想起以前和阿澈一起去街上逛街的时候,街两边还没有那么萧条,人来人往的,走路都得小心些避免撞着人。她走得快,像一阵风一样流连在每一个摊位,阿澈走得慢,跟着身后像是被风带来的清香。
风过总能闻到,感觉到。
现如今她可以走的更快了,但却不由得慢下了脚步。
“纹黎师姐,这是沙兵的灰烬。”
纹黎接过灰烬看了看,让望若絮进去与她说仔细今日上午发生了些什么,随后会将这灰烬送回海潮天内请专门的弟子查验。望若絮跟着纹黎进了偏厅,在经过大堂的时候朝着堂内看了一眼。
“所以她知道那水塘中还有别的沙兵,特意前来告诉我们,为了孙女,又想隐瞒自己的事情?”
“嗯,是的。”
那个小女孩,还没有醒。望若絮跟着纹黎后面,将事情前前后后再次仔细的讲了一遍,纹黎便放她回去了。
“水……渴……”
小女孩醒了。望若絮出来时听到声响,端着药急忙走了过去喂水,腐朽之气侵蚀之后人会变得极度虚弱,尤其是没有灵力傍身的普通人,通常昏迷个三两天,但是这孩子在第二天就醒了,看来是个身子强壮的。
爹娘应该照顾的很好。
“谢谢……”
小女孩全身还不能动,各处被药膏敷着,只能躺在垫子上睁开眼睛看向给她喂水的蓝衣服姐姐。
“姐姐……你,是海潮天的人吗?”见她声音依旧哑着,望若絮又给她喂了些水,才开口说道,“嗯,我是海潮天派来帮你们的。”
孩子脸有些黑,应该是长期帮家里人干活晒的,头上用红绳绑着一个精致漂亮的发髻,还有一个雕刻成小兔子样的木簪子,眼睛大大的,看着望若絮虽然有些迷离,但有灵气。
她的心突然间停了一瞬,“……她爹给她雕过一个兔子样的木簪子,她喜欢的紧……应该还带着呢……”婆婆的话还回荡在耳边,看向这小女孩的脸,她只觉得造化弄人。
跋山涉水回来找自己的孙女,却在回到故乡的第一夜就伤了心心念念的人。
“我们之前也遇到过,一个海潮天的哥哥,他带着斗笠。”小女孩想要动,但是一动身上伤口就好疼,疼到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她只能躺在原位,继续看着望若絮。望若絮温柔的将眼泪擦掉,用竹管将药给她喂下去。
药很苦,是望若絮闻到味道都要皱眉的那种苦味,但小女孩一声不吭的,药喝完了望若絮想给她蜜饯,她抿着嘴说不用。
“我不怕苦,这点苦没什么的。”
望若絮觉得惭愧,自己吃药尚且都要蜜饯,这个小孩子还没有她一半高,就说这点苦没什么。环顾四周见病患安安静静的躺在原位,都没有什么问题,望若絮就坐在小女孩旁边说说话。
她该怎么开口,怎么告诉这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这么残忍的事实?她要是知道自己还有个疼爱她的祖母该有多高兴啊。
“你真棒,姐姐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还要跟爹娘要蜜饯吃呢。”
小女孩也扬了扬嘴角,看得她也不由得嘴角上扬了些许。
“嗯,爹娘说我要学会自立自强,等到了年纪,就能去海潮天了。”小女孩精神还不错,是个好兆头,望若絮拿了帕子将蜜饯包起来放在她旁边,细心的将她头上干了的污泥拿掉。“海潮天修炼很累的哦,你可要加把劲啊。”
她点点头,一滴泪却再次滑了下来,望若絮替她擦掉,关切的问她,“是哪里疼吗?告诉姐姐,姐姐给你看看。”她用力的摇了摇头,不说话,只是就这样看着望若絮,良久,她鼻子一酸又掉了泪下来,望若絮有些慌乱。
“没事姐姐,没事,只是好久没有人这样照顾我了。”
心中一颤,手也不由得抖了一下,“我爹娘,两年前就被沙兵杀了,我靠着海潮天的帮忙,还有自己种地才养活自己的。”望若絮几乎是一瞬间,心中防线没有崩住,两滴泪也流了下来。
她想到了自己的爹娘,因为她死在荒无人烟的暮疆。想到小女孩的爹娘,也因为她而离开小小的孩子,就连祖母都没能见上她最后一眼。两年前,那小小个的她怎么能搬得动那么重的农具,怎么学会种田的呢?
“别哭啊,姐姐……那个带斗笠的哥哥说,”喉咙有些干,咳了一下,咽了咽口水继续说,“一切都会好的,海潮天会帮我们的,还有天星也会帮我们的。”
望若絮无言,她愧对朝域所有人,擦掉自己的眼泪,嗯了一声,强打起精神,又喂了水给小女孩喝,胡乱的点头。
“睡吧,中午就可以吃饭了。”
小女孩轻轻回应,在望若絮的安抚下渐渐闭上眼睛。她也起身去了别的百姓那里帮忙,忙完就回到小女孩这里,直到中午,望若絮处理完药炉那边的事,端着饭再来找小女孩。
她面色通红,喘着气,一摸额头烫的吓人,身下也出了很多汗,望若絮意识到不对劲,握住她的手腕,催动灵力为她治疗。
没有用,她有些急了,“孩子,孩子?醒醒,不能睡了,醒醒!”望若絮叫不醒她,起身去找退烧药,还有湿布。纹黎见望若絮这样匆忙,也过来查看情况,“银翘散,还有石膏汤。”
纹黎把脉诊治,气息微弱虚浮,已经是强弩之末,“孩子什么时候醒的?”
“今日上午,精神尚佳,略有口渴,各处腐朽已经清除。”
纹黎抱着孩子,缓缓放了下来,“是回光返照,很可能坚持不了多久了。”她作为大弟子已经见过太多了,但眼前的弟子没有,这难以开口。
“去药房里拿丹药。”
望若絮瞳孔巨震,看着垫子上的小女孩,不敢相信,随即立刻跑了出去将丹药取来给小女孩喂下。
旁的病人又有突发恶疾的,纹黎只能离开去照顾别的人,一直到临近天黑,望若絮都寸步不离的守在小女孩身旁,身边堆着三两个碗,都是喝过的药,她一遍遍的擦拭小女孩的身体降温,却于事无补。
“姐姐……”小女孩呢喃着什么,望若絮抓着她的手俯身去听,“我……我叫……小泉儿。”
“好,小泉儿不要说话,好好休息,很快能好的,很快。”
小泉嗯了一声,气息渐渐减弱,浑浊的眼睛逐渐闭上,她眼中最后的景象是望若絮的脸。一切来得太快,望若絮歪头去看小泉脸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伸手去探鼻息,……没有了。
“小泉儿!”
有时候,事情发生的这样突然,让你猝不及防的被重重一击。望若絮看着小泉的脸再次落下一行泪,怎么可以呢?我……我亲手送走了你的祖母,为什么晚上……又要送走你?
夜幕笼罩,她的手好似有千金重,将白被子缓缓上拉,渐渐盖过小泉儿的脸。
爹娘之死,小泉爹娘之死,婆婆之死,小泉之死,千千万万百姓之死。望若絮,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