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往事

    伦敦郊外的天气总还是有几次放晴。风干净爽朗地带来泥土与草木气味,过滤掉一切冰凉的空气。

    莎伦——他母亲——在这儿有套家族庄园,成年累月的空置着,这一回来度假才用上。查尔斯还算喜欢这里,人员不多,大家几乎也都是性格不错的人(相比于纽约),正统英格兰乡村风光。但那些奇奇怪怪的笑话听上去挺糟糕的,他必须说。

    “查理?”莎伦敲门提醒他,“你不是说要到镇上去看看吗吗?”

    趴在书桌前的棕发蓝眼男孩把手里看了大半的《草叶集》合上,匆匆跑去取了一件薄绒外套才开门,“是的母亲,我这就来。”

    庄园在小镇十二英里开外,由戴维斯先生驾车送他们过去(这位先生还负责庄园的日常打理工作)。

    镇上要热闹许多,相应的,对他而言是吵,不能被克服的、直直凿进大脑的吵。

    乔没有结清账汉斯怎么还没回来安娜真是个贱人我发誓温特绝对和校长搞在一起了里夫又撕了我的书为什么羊肉涨价了卖假货还要涨价谁昨天偷了我的围巾伊利亚……

    ……查尔斯不习惯这里吗?是莎伦的声音,隔了一层似的闷闷不清。

    他看向母亲,露出温驯表情,“母亲,我想去书店挑些书。”

    “没问题,查理,我的好孩子。”莎伦轻柔地摸摸他的头,“桃乐丝夫人等我去拿成衣,你待在书店里等等我好吗?”

    查尔斯刻意将自己的注意力收回,尽量专心地同莎伦点头。

    戴维斯先生领他去书店。一路上不乏有人打量这位陌生而明显家境优渥的小少爷,可查尔斯还没感受到多少恶意,他不由得松口气来。

    街口是门面老旧的书店,烫金店面已经褪色多年,勉强保持着文雅体面。

    戴维斯礼貌周到地预备等在门外,查尔斯蓝眼珠清凌凌没有直视他而是向下看,说没问题。

    戴维斯想在门口歇歇脚。查尔斯又知道了。

    他推开门,没多费力,门毯略有卷边,二手书摞得摇摇欲坠,淡淡尘土气息。

    其实查尔斯首先听见她声音——

    门、爱奥尼、卢比孔河、俄耳甫斯、索多玛、凡神所不准许、非如此不可、玻璃窗、银十字架、血钻、郁金香、麻雀、杉树林、鬼魂、珍珠海、羽绒……矢车菊。

    矢车菊是眼睛。坐在门后书堆后面的女孩脑子冒出无数纷乱思绪里忽然出现一句清晰的赞美,她好奇目光轻飘飘落到他的上半张脸上。

    查尔斯默默悄悄地往她身边挪了挪。他的能力(大概现在只能这么称呼)并不是一直都出现,不过一般相对强烈或者混杂的声音都能被他听到。他知道关于这个事情实际上很冒犯,不过既然在餐前祈祷时候没有圣音降临,想必也没犯下有害的过错。

    查尔斯余光不经意瞥见她在看《银河系漫游指南》——这竟然是事实吗?好吧她乱七八糟又太过活跃跳脱的想法还在持续不断传来——决定同她简单打个招呼,“你好,我是查尔斯,希望我没打扰到你。”

    她把书倒扣着抱在怀里点点头跳下高脚凳来,因为这个冒失动作而导致鹅黄发卡往下滑了一小截,“希芙娅,希芙娅布莱德曼。”

    ——外来的孩子、塞勒姆、她真不喜欢和死亡诅咒太相似的中间名、兰开斯特、火焰、尼德霍格、西西弗斯。

    不得不说,第一次听见这种心声的查尔斯有点感兴趣,关于她是怎样如此奇妙思考的这回事。

    “我们来这儿度假,不知道书店里有什么推荐吗?”他笑得可爱礼貌又讨人喜欢,带着点不大过分的亲切劲儿,很容易就能开启一场对话。

    ——推荐、让渡、客观化、好、道德、福音书、金丝线、该隐真可爱、为什么墨水不能种棉花糖、

    她稚气脸上依旧是神游一样表情,看着他慢慢组织语言说,“我自己带来了书。你原先要看什么?”

    希芙娅看上去大约比他年幼些,完完全全小孩样子,格子裙软绵绵,书搁在椅座上往前倾身,橙红恒星胸针闪闪发亮。

    “诗集之类的?”查尔斯微笑着回答。

    ——诗、雪莱、华兹华斯、批判、对称格、坟墓、弗吉尼亚、愿上帝赐你别的人、伟大的新神还无人认识、搞错了一切的存在和表象、magnificent、单桅帆船。

    “跟我来。”她领他往书架延伸处走,身影纤细易折,如此简单,如此不真实。

    她指尖略过一道又一道厚重书脊,迟迟不肯落定开篇的音符。与此同时那些混乱到让人难以分辨的破碎呓语像数不清的羽毛飞过他的感知,几乎都弄得他有些头痛了。

    查尔斯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问,“你也是刚来小镇上吗?我是说来度假?”

    “不,”希芙娅若有所思停在一排前,仰起头观察书名,“斯宾塞夫人主张我应该来离伦敦远些的地方休养一下。”

    他所听到的与她所说出的竟然没多大分别,“客蒙都没有待十年,我大概也不会。”

    希芙娅回过身来,那张脸出现在他眼中仿佛是一只没有任何防备的沙丘猫出现在人类世界。

    “如果你要诗集的话。”她身旁是两列书,油墨味道氤氲像水汽弥漫。

    佩索阿、波德莱尔、豪斯曼、布莱克、乌兰德、德罗斯特-徽尔斯霍夫、罗塞蒂、尼采。

    ——他喜欢这些吗?不可能比希梅内斯更刻板,安第斯山脉,海滩和老虎,钟表滴答,加德尔,失恋,天鹅,冰湖,铁金鱼。

    查尔斯只好打断她,不过这叫不叫打断还很难说,她想到的东西实在有点太乱了,“是的,希芙娅,谢谢你给我指出这些书,来之前我看到还是惠特曼对林肯的怀念,希望你别挑剔我的眼光。你是否更偏爱南美诗人呢?我想知道。”

    希芙娅轻快爬上一旁空置的桌子坐在边沿,小腿晃来晃去像荡秋千,裙摆飘起又落下,丝毫不顾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我不喜欢他,但他很成功,就和他选择歌颂的那些一样。”她抬起右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大的圆来,真是非常孩子气的做法,“所以我也不喜欢维尔特,和明天的我没关系,只是我并且更早的我只喜欢歌德而已。”

    查尔斯不禁笑了笑,为她这种快乐也感到发自内心的愉快。真是怪事,距离他们二人说第一句话开始还不到十分钟,他就已经觉得这女孩是个独特又可爱的人了。

    “不要将我的手握得这样紧,那静默时候终归要要来临。”希芙娅忽然低下头轻轻念道。

    查尔斯现实中的声音与她心中的声音重合,共同念出后半句,“将黑暗投在交叉的手指上,令手掌和手掌蒙上了尘灰。”

    这首诗的名字叫《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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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星,月亮,草地,不都会使你想到她吗?查尔斯,你们不会永远分别的。”希芙娅伏案为自己返回美国的朋友写信。她没有太多关于生死的记忆,那些模糊的犹如藻类,不必打捞就踊跃,她觉得自己在想法子安慰朋友,有时候却也会困惑于一些常规惯例。

    莎伦的身体不太好,他们一直知道这件事。否则查尔斯更有可能在巴西遇见她。虽然是希芙娅现在对那地方不算太感兴趣。

    母亲。茧房。睡袋。温水。棉线。热气球。篱笆。邮差。奶酪。文件夹。游戏机。纸袋。芒果。吐司刀。汽油。纱巾。白糖。钢笔尖。礼帽。母亲。

    写到这时希芙娅清楚感受到自己有点茫然,她想母亲,是的母亲,简单发音,起码四五年没有触碰的词语,不能唤住,不能同行。

    你愿意被塑造吗?当你不知情,当你幼弱,当你没有回避,当你折断。

    她的哪部分是被塑造的。

    希芙娅把笔丢出去,甩开长长一道墨水痕。她呼吸变得急促,不敢再往那张信纸上写哪怕一句话。

    她在房间里不断绕圈,仿佛可以借此排解她来源不明的焦虑似的。

    桌上墨水瓶子被烂漫阳光照得剔透高贵,几乎像个标志休止的符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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