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吴佑涟眯眼笑着凑近步彻,请他入堂内品茶歇息。
步彻回绝了一声,欲离开。
吴佑涟忙绕到他身前,拱手低语:“圣意究竟为何,还请步侯指点迷津。”
步彻淡淡望向天际暮云:“邳国公跪在圣上面前恸哭流涕,说他唯一的子嗣遭人毒害,定要揪出凶犯千刀万剐。
“邳国公乃开国元勋,此事也已闹得满城风雨,圣上便下令速查。”
“可是五日未免太快了些,依律也要二十日才……”吴佑涟苦着脸。
“你是说圣上故意为难你?”步彻微挑俊眉,状似惊讶。
“不不不,下官不敢。”吴佑涟脊背一抖,“只是五日太短,下官着实难办啊。”
步彻不以为然:“这有何难办的?”
吴佑涟听他这口气似乎有何妙招,登时愁容一扫而光:“请步侯明示。”
步彻微动薄唇,意味不明:“找个理由,解职让贤。”
“啊?这……”吴佑涟呆愣。
步彻也不等他有所反应,腾身上马,勒动缰绳。
目光不经意掠过侧旁一双晶亮的乌眸。
乌眸嵌在秀丽动人的娇容上,沁出一片沉郁焦灼的气息,教人见了心弦不由一扯。
步彻从未有过如此感受,不觉拧了拧眉。
此女子神色与别人不同,旁人只是看客般或面无表情,或好奇惶惑地盯着他瞧,而此女却忧心忡忡,眼中似有某种恐惧。
不过,不论是忧心什么,还是恐惧什么,都与他无关。
他不曾多想,凛然跨马离开。
云相萦深凝着远去的身影,一动也不动。
“阿萦!”云旷唤她回神,“你一直看着步侯作甚?你们认识?”
他不记得堂妹与信陵侯府的人有来往。
“没有,我不是看他。”云相萦轻轻摇头,心下隐忧,“我只是在想他刚才说的话。
“五日内结案,比往常紧急了许多,不知官府为了交差会用些什么手段。”
“对啊!逾期还要严惩。”云旷琢磨着,“吴府尹上任两年多,也没听说断案多么厉害,有些旧案到现在还积压着。
“他该不会要严刑拷打,屈打成招吧?”
正说着,就听见吴佑涟一边往大堂走一边吩咐:“把人犯都带上来!各杖一百,看他们招不招!”
兄妹二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不一刻,云贤等数人一同被押至刑房外,上杖刑。
行刑的衙役都是老手,只三五下便打得皮开肉绽,惨叫连天。
可杀人乃是死罪,谁会轻易招认?
任凭锥心刺骨也只好强忍,一时间,痛呼哀号之声震荡四壁,令人头皮发麻。
旁观的家眷都有切肤之痛,不忍直视。
张二娘从不曾见过如此酷刑场面,心疼又后怕,身子一歪,几欲昏倒。
云相萦扶住她,双手紧攥衣摆,下唇咬得泛白。
一百大板,叔父如何承受得住?
云旷更是气急,大吼着冲上前:“住手!我爹是冤枉的!
“你们不去查证据捉拿真凶,却在这滥用重刑,我要去御史台上告!”
其余几人的家眷也义愤填膺:“我们也要上告!
“你们这样屈打成招,冤枉好人,算什么父母官?”
“住嘴!”前排带刀衙役怒目喝止,“妄议官府,妨碍公务,你们也想挨板子?
“再闹,把你们也抓起来!”
云相萦连忙拉住云旷:“哥,别冲动。我们还要想办法救叔父呢。”
若是都身陷牢狱,靠谁来奔走相救?
云旷忿忿咬牙隐忍,望了一眼父亲的方向,猩红了眼:“他们不查,我们自己查。
“走!”
他扶着张二娘往回走,张二娘捂着胸口惊惧未定:“一百大板下去,你爹还能活命吗?
“天哪,这是造了什么孽,招来这样的祸事。”
她这遇事便慌,爱怨天尤人的性子几个小辈素来知晓,也无人再劝,只由着她自己发泄。
走出府衙大门,正遇见一锦衣郎君跳下马车,朝他们奔来。
“阿翼!”云旷眼前一亮,“如何?打听到什么了?”
牧翼是云家兄妹的邻居,从小的玩伴,交游甚广,三教九流都有熟人。
今日清早,云旷便去寻牧翼,让他帮忙打探匡骏近日行踪以及仵作验尸情况。
牧翼捏着衣袖揩了揩颊边汗珠:“我找人打听了一圈,说是仵作检验过,没有任何内外伤,是中毒死的,但不是砒霜、鹤顶红之类的毒,银针测不出来。
“仵作也不敢断定究竟是什么毒,只推测很可能是在菜汤或酒水里掺了某种毒物的粉末,因此没留下痕迹。”
银针测不出来……云相萦暗暗思忖。
“饭菜都是一样的,却只有他一人中毒,显然是只冲着他去的,我看必是与他有仇的人干的。”云旷心中不平,“我爹与匡家无冤无仇,还想着与这个大主顾交好,怎会害他们世子?”
云相萦也是如此想。
那匡骏是京师内外出了名的恶霸,恃强凌弱,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寻常人远远见了他家的马车都得躲着走。
与他有仇的人想必不少,恨不得他去死的人恐怕也不止一两个。
因问牧翼:“可有听说匡骏近几日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
牧翼道:“他最近刚买了一个舞姬,这几日天天在崇楼请那帮朋友喝酒,昨日他爹派人看住了他,没让他出门。”
云相萦道:“他那些朋友你可有认识的?
“我们得弄清楚哪些人与他有深仇大恨,要谋死他,还得查清楚他这几日的饮食作息,查出下毒手段。”
牧翼抬手往马车一指:“我认识两个,这会儿都在福满楼喝茶听曲。
“上车,我带你们去。”
张二娘摆摆手,看着云旷:“你们去吧,我还得回去给你爹炖点滋补的汤,给他送饭。
“这板子打完还不知能撑多久,总不能让他黄泉路上饿着肚子……”
说着便哽咽得掉下泪来。
云旷双眼酸胀,尽管不愿接受,但也心知结果很可能便是如此。
遂点点头,应声“好”,嘱咐弟弟跟着母亲回家,有事便去崇楼寻人。
随后,便同云相萦、牧翼一道去往福满楼。
上马车时,云相萦提着衣裙,一时心急,脚下不稳,牧翼见了忙伸手去扶。
多年老友,又着急赶路,云相萦顾不上男女大防,便让他扶着坐入车内。
途中,牧翼下车去买了一顶素纱帷帽给她:“戴上这个。”
云相萦讶然看他。
牧翼稍稍闪开目光:“那两个纨绔惯爱调戏美貌女子,我怕他们见了你起什么歪心思。”
“牧大哥想得周到。”云相萦也不想招惹那些浪荡子,轻轻一笑,接过来戴上。
半透的及背素纱瞬间将如玉姣颜掩得严严实实。
三人到了茶楼,跟随店小二去了楼上西边临街的雅间。
雅间内坐着两个华服男子,一个是祺国公的外孙牛斌,一个是贾太尉之内侄冯金朗。二人皆是匡骏生前一起斗鸡走狗、寻欢作乐的朋友,正饮着名茶,听乐坊名伶弹琵琶唱曲。
牧翼招呼着寒暄了两句,略作介绍。
牛斌乜着眼打量云相萦:“这里没外人,云姑娘就不必戴着帷帽了。”
牧翼连忙接话:“她前日偶感风寒,有些咳嗽,怕过了病气给二位兄台。”
“咳咳咳……”云相萦顺势隔着帷幔捂口,偏过头去干咳了几声。
牛斌不觉往远处挪了挪身子,窘笑:“那还是戴着吧,别再吹了风,病情加重了。”
“是、是。”牧翼寒暄了两句,便开门见山,“此事关乎我这两位好友至亲的生死,还请牛兄和冯兄事无巨细,如实相告,来日定当重谢。”
云相萦与云旷也随之行礼致谢。
“牧兄何须客气,你们若找出真凶也等同于帮了匡家。”冯金朗挥退伶人,幽幽一叹,“真是人有旦夕祸福,前天我们三个还在一起把酒言欢,谁曾想今日已是阴阳两隔了。”
牛斌也变了脸:“不知是哪个不要命的敢谋害国公府世子,定要把他揪出来血债血偿!”
“想来,凶犯应是与世子有血海深仇,非要他抵命不可。” 云相萦掏出牧翼留在马车上备用的纸笔,“二位能否想到何人最有嫌疑呢?”
冯金朗垂眼想了想:“这……真要说起来只怕不止一人。
“没有证据,冯某也不敢断言,但世子生前确实惹出过好几条人命。”
牛斌顺着他开口:“我看最可疑的是那个什么辉,戈辉的家人。
“半年前,匡骏和戈辉斗鸡,输了有些不服,吵了起来,让人把戈辉给打昏了,当天夜里人就死了。
“匡家赔了戈家不少钱,免了一场官司,当时就这么了了,可戈家只有戈辉一个儿子,兴许他家里人不甘心,寻机害死了匡骏,报仇。”
云相萦速速记下要点:“还有别的么?”
牛斌不加细思:“还有那家金银店掌柜的儿子,好像叫郝……”
“郝叙。”冯金朗记得清楚。
“对。”牛斌连珠炮似的,“郝叙未过门的妻子丰四娘被世子看中,抢去做了小妾。
“丰四娘本与那郝叙情深意笃,到了匡府整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后来又染了伤寒,不到半年,死了。
“当时郝叙还闹上了洛京府,匡公与吴官人是旧交,疏通打点之后,这事便平息了下来。
“不过那姓郝的想必心有不甘,恐怕恨不得杀了匡骏。”
云相萦轻轻点头,记录完加注两个字:为情。
冯金朗道:“近一年之内就这两起命案。
“四五年前还曾打杀过一个婢女和一个小厮,不过都花了重金给那两家人买地建屋,他们都离开京师在外地定居了,没再回京,应该没甚嫌疑。”
云相萦停笔:“可有在京师之外闹出过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