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未曾听说。”冯金朗寻思了一瞬,“世子身娇体贵,不喜奔波。
“早几年去了一趟江南探亲回来,水土不服,得了一场大病,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洛京。”
“确切是几年前?”云相萦问。
冯金朗估摸着:“五六年吧,记不太清了,你们可以去问卞才,他是世子的心腹亲随,当年跟着一起去的,他应该清楚。”
“嗐!不用问了,他闹出过的命案我们都知道,就这几个。”牛斌很笃定,“凶犯八成就在这几人当中,让官府一查便知。”
云相萦不敢这般妄下结论:“除去闹出人命的,其余和匡家仇怨较深的也请告知。”
“那可多了去了。”牛斌饮了一大口茶,与冯金朗一同将各自所知情况一一列出。
记录了约有两刻钟,云相萦提笔蘸了蘸墨:“邢从风、唐誉、贺元三人为人如何?”
冯金朗摆摆手:“他们都是匡家多年的旧交、清客,靠着攀附匡家才能享荣华富贵,断不可能谋害世子。
“世子与他们也很少接触,没甚冤仇……”
说着,忽然顿了顿,狐疑:“说到匡府里,有一个人倒是十分有嫌疑。”
“谁?”云相萦等人齐齐望向他。
“世子的后母,黄夫人。”
听冯金朗这么一说,牛斌也恍然记起:“对,匡骏有一回跟他父亲和继母吵闹,把他继母推倒了。
“他继母那时怀着六个多月身孕,肚子撞到了桌角,小产了,还是个男婴。
“就是两年前的事,他继母这下估计正高兴地叫好呢。”
冯金朗皱着眉:“黄夫人是他家里人,想要在他饮食里下毒并不难。”
云相萦也觉得有嫌疑,遂一一记述下来:“这两日二位与世子所用膳食都有哪些?可有异样之处?”
冯金朗微思:“大都是平日常吃的,水炼犊、糖蟹、蒸软羊、烤鹌鹑、鱼脍、汤饼这些,没觉出有何异样。
“从大前天上午起到前天半夜,我三人吃喝都在一处,酒水、茶饭都是一样的,他吃过的我二人也都吃了,若要中毒也该我三人一起都中毒才对啊!但我现在并未觉得有何不适。”
牛斌也附和:“我也没觉得哪里有异样。我看定是他昨日在家里中的毒。”
牧翼淡笑着接话:“你们用餐时还有舞姬歌姬作陪,有酒楼小二倒酒上菜,这些人难保没有嫌疑。”
“嘿,不愧是官府耳目,全京师有名的‘万事通’啊!”牛斌咧嘴笑,“确实有一个舞姬叫霰珠的,和她两个舞坊的姐妹作陪。
“可是她三个都是匡骏刚从舞坊赎了身,脱了贱籍,靠匡骏养在外头,没理由害他性命啊。”
冯金朗亦深以为然:“她们只想着讨世子欢心,最好能进府做妾,不会恩将仇报的。
“除了她三人,就只有两个跑堂了。一个是蒋五,每次我们来都是他来上菜。
“前天他生病告假了,换了一个毛毛躁躁的小子,好像叫马成,没见过世面,一看见霰珠那般貌美女子便走不动路了,世子呵斥了一声,吓得他连酒壶都掉地上了。”
“对对,气得匡骏破口大骂,还好崇楼管事的李贵来帮忙说情,赔了礼,就算了。” 牛斌拍了大腿一掌,想来好笑。
冯金朗仔细回忆片刻:“再有就是中途有几个熟人碰见了,来打过招呼。都是说几句话便走了,没有一起用饭。”
云相萦透过轻纱着意看了冯、牛两人一眼:“二位近几日要多留心,身体若有不适要及时就诊,或者先找郎中诊断一下。”
“你是说我们也中毒了?!”牛斌惊疑地瞪圆了眼。
“只是提个醒。”云相萦淡然道,“有些毒发作时辰因人而异,中毒深浅也各有不同。”
冯金朗微笑:“云姑娘说的是,我们稍后请郎中来看看。多谢姑娘提醒。”
“不必客气,还要多谢两位告知得如此详尽。”云相萦整理好笔录,收拾笔墨,起身告辞。
冯金朗一改方才严肃模样,笑眸透着好奇:“姑娘的声音真如天籁般动听,想必也有天仙般美貌。
“待来日姑娘风寒痊愈,还望能赏脸一叙,也好让我等一睹芳容。”
牛斌一听也跟着现出一副风流戏谑样:“是啊。
“我还从没见过哪个姑娘家出来查案的,云姑娘可真是个才貌双全的奇女子啊。”
“咳咳……”云相萦干咳了两声正欲推脱,牧翼抢先笑着打诨,“二位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我们还得去别处查探,失陪了。”
言罢,抱了抱拳,给云旷递了个眼色,护着云相萦出了雅间,快步下楼。
“纨绔就是纨绔!好兄弟都被害死了,还想着看美女!”云旷不满地嘀咕,“诶?他们过几天不会真要和阿萦见面吧?”
牧翼也不敢断定,只安慰般看了云相萦一眼:“他们整日混在脂粉堆里,莺歌燕舞的,兴许过两天便忘了。”
云相萦微紧的心弦一松:“嗯。”
之前遇到那些爱寻花问柳的浪荡公子,她都是能避则避,以后也尽量避开冯金朗他们就是了。
出了茶楼,天色已暝。
马车前,牧家的小厮见着少主人,忙扯住他衣袖:“三郎,老夫人有急事找你,叫你快些回去。”
“有何急事?”牧翼欲挣脱。
小厮惶急,双手抱住他胳膊往外拽:“很急很重要的大事,快走吧!”
说着已将人拽上了马车,马鞭一甩便奔出老远。
牧翼从车窗探出头来朝云相萦和云旷高喊:“我明日再来找你们——”
云家兄妹对视一眼,心知他明日怕是来不了了。
云家牵涉的是命案,牧家是清流名宦之后,定是不想受牵累。
人之常情罢了,云相萦能体谅,只是不免多了几许担忧。
少了牧翼相助,之后查案要困难得多。
“唉!”云旷胸中郁结,怨叹了一声。
云相萦却振作精神:“别泄气,总会有办法的。
“我们先去杏林阁,问问秦阿翁哪些毒会出现匡骏那种症状,顺便给叔父抓些药疗伤。”
云旷也知唉声叹气无用,便鼓起劲:“行。”
没了马车,两人就近找了一家骡马车行雇了两匹马,赶去杏林阁。
杏林阁就在双福街上,离云魁书肆不远,掌柜的秦大夫今年六十有五,是坊间闻名的妙手仁医,对待邻佑十分和善。
云贤牵涉进命案,秦大夫也已有耳闻。见云旷来抓药,关切地问:“令尊的事情怎么样了?”
云旷面色沉重:“吴府尹只想严刑逼供,不知我爹能不能承受得住。”
秦大夫从药柜中取出两个圆瓷盒和一个葫芦瓶:“这是我秦家祖传的棒疮药和瘀伤药,抹在伤口上好得快,拿去给令尊用。”
云旷欲付银钱,秦大夫按住他的手,坚决不收:“多年老街坊了,别客气。只希望案子早些了结,令尊平安无事。”
云旷感激地道了谢:“秦阿翁,我们还有一事想请教。”
“何事?”
云相萦便将匡骏中毒症状与打听到的情况细述一遍:“既然不是砒霜类的毒,我想会不会是草木类的?
“我曾在书上看到说曼陀罗花和夹竹桃有剧毒,误食之后也会呕吐、头痛、心慌,严重者会昏迷、致命,与匡骏症状很相似。
“除这两种之外,还有哪些花草也有类似毒性呢?”
秦大夫摸了摸髭须,耐心道:“那可有不少,不过我们洛京这一带常见的除了夹竹桃和曼陀罗,就只有附子草和蓖麻子了。
“夹竹桃、曼陀罗和附子草中毒后,一两刻钟到一个时辰内便会毒发。
“蓖麻子因人而异,多数在十个时辰左右发作,严重的一至三天内便会五脏六腑衰竭而死。”
云相萦认真记下,又询问了些毒药相关的问题。
离开药铺回家途中,云相萦边走边细忖:若真是这几种毒,那么下毒的时刻要么是昨日匡骏毒发前不久,要么是毒发前三天之内,而且是单独下在了匡骏的饮食里。
如此,昨日邳国公府里以及前三天内酒楼饭馆里,凡是能接触到匡骏饮食的人,都有嫌疑。
眼下无法接近国公府,只能先去崇楼打探一番。
看看四周,已是掌灯时分。
婶娘应该已备好晚饭,一会儿还要去府衙给叔父送饭。
两人疾步回到家,刚踏进庭院,远远地便望见张二娘一面叫婢女收拾包袱,一面哀声怨怪:“唉!平时千好万好有何用?危难时刻没一个靠得住。”
“娘,怎么了?”云旷担心地上前。
张二娘瘪嘴:“真是世态炎凉啊!
“平日里你爹那些所谓知己故交要盘铺子、印书册、修房屋、备嫁妆,缺钱来借,你爹哪次不是二话不说便借给他们?我们帮他们的还少么?
“这回一听说你爹摊上了人命官司,一个个都躲得不见人影,我刚才上门去求他们帮忙,连门都进不去。
“真叫人寒心呐。你爹但凡能活着出来,那些人都别想再来登我家的门!”
说罢,捂着胸口顺气。
云相萦早有预料,世人多爱锦上添花,鲜少有雪中送炭的。
云家的书肆闻名京师,自她祖父在世时便结交了不少达官贵人。
先前是她父亲掌管家业,后来父亲遭遇不测,叔父接手,经营有方,京中权贵结识得愈来愈多。
但那些官宦贵族多是附庸风雅,或是觉得有利可图才肯往来,又有谁真正将一介商贾末流当作祸福与共的知己?
更何况事涉命案,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天性。
她将药膏药粉放入包袱里,对婢女积霞道:“还得备些干净的布条,给叔父包扎伤口。”
“哦对,你看我,都气糊涂了。”张二娘懊恼地拍额头。
一家人仓促用了几口晚饭,便带着簟席、衣裳、药膏、汤食等赶往府衙。
夜黑风止,蝉鸣尖锐,似催命一般。
府衙二堂外,树影幢幢。门檐下悬着一张黑漆金字横匾:“思慎堂”。
门窗紧闭,窗纸透着昏黄烛光,映出两道歪歪斜斜的人影。
吴佑涟瞪着眼前精瘦的黑衣男子崔暝,浑浊的嗓音十分惶急:“严相这是何意?他可不能不管我啊!
“我这些年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不是不管,是不方便插手。”崔暝手握剑鞘,双臂抱胸,“此事闹得太大,邳国公还找了一群王国贵族联名上书,要求尽快将真凶捉拿归案。
“圣上如今羽翼渐丰,正明里暗里与严相对抗,严相若帮你说情,岂不是授人以柄?”
“可短短四五日,教我如何捉住真凶?”吴佑涟眉头拧成了绳结。
匡府的人昨日都审问过了,他们国公府里也自行查问过,并没有发现有用线索。
城防营从昨日开城门到今日关城门期间,也未发现可疑之人出入。
一个时辰前,他还将曾状告过匡骏的几人都拘来拷问,也无一人招承。个个都咬定近日没见过匡骏,只满口大喊“冤枉”。
这教他怎么速速结案?这分明就是要摘他的乌纱帽啊!
崔暝漠然:“这还不简单?他们要你找出凶犯,你就交给他们一个便是。”
吴佑涟眼珠子转了一转:“你是说……找个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