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暝面如铁石:“在嫌犯里挑一个,做得干净利落些,供状要可信,别出什么岔子。”
“那是自然,此等小事绝不劳严相操心。”吴佑涟笑着应承。
目前那几名疑犯,贺元、邢从风家里都有亲戚在朝中为官,唐誉在后宫有个表侄女刚封为才人,还有的与宗室贵族是姻亲,都不宜选为替罪羊。
唯有云贤祖上数代从商,且是外乡人,资财虽厚,但在洛京根基浅,没靠山。
选他可无后顾之忧。
吴佑涟心里盘算着,唤来心腹刘主簿,商量拟写供词。
狱门外,树影森森,几只寒鸦惊叫着窜出树梢。
云相萦一家人跟随狱卒走进幽暗的牢狱,来到一间阴湿脏乱的牢房前。
刚走近便瞧见云贤趴伏在霉味刺鼻的草铺上,腰下衣裳血痕斑斑,触目惊心。
“孩他爹!”张二娘凄喊着冲到云贤身边,“哎哟,怎么打成这样了!
“快,快拿药膏来!”
云相萦连忙递上药膏。
“不急……”云贤微微扭头,虚弱又吃力地看向妻子和侄女,“我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二娘,你回去……把当年我锁起来的大哥的遗物找出来,交给阿萦。”
遗物?
云相萦微讶,此前从未听叔父提起父亲的遗物。
见叔父好似交代后事一般,她心底猛地揪紧:“叔父,婶娘给您熬了去杖汤,舒筋活络,和血止痛的。
“还有这药膏是秦阿翁家的祖传秘方,用了以后伤势很快便会好转。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对,别说丧气话!”张二娘一边劝慰,一边给云贤上药。
云贤闭了闭眼:“他们就是想屈打成招,也许明日还会再来一顿板子。”
“不会的。”云相萦断然道,“朝廷律法规定,两次拷问间隔不得少于二十日。否
则出了人命,主审官员便要受杖刑五十,徒刑三年。”
虽不是以命抵命,但想必那吴佑涟也不想丢官下狱。
“只怕他们不按律法来。”云贤沉重地叹息一声。
“难道他们还想把人活活打死吗?还有没有王法了?”张二娘愤懑不已,低声怨着,给伤处撒上药粉,包扎。
云贤轻轻按住妻子的手,嘱托:“我若不在了,家里一切都靠你了。”
又看看三个子侄:“旷儿颇有经商天赋,让他跟着庄管事好好学。
“昇儿喜做木雕,给他请一位有名的木匠师拜师学艺吧。
“阿萦早该定亲了,我之前一直挑挑拣拣,总觉得没有合适的。你费心多找几个可靠的媒婆再看看。
“一要阿萦自己满意,二要那郎君品行端正。家境倒在其次,主要是有德行,肯上进,阿萦嫁过去能过得舒心。
“还有,大哥留下来的房契地契铺面入账,都交给阿萦管……咳咳……”
犹未说完,猛烈咳嗽起来,嘴角渗出块块浓黑血渍。
“叔父快别说了,先喝药吧。”云相萦赶忙将提前倒好的汤药递过去。
张二娘帮他顺着胸口,喂他喝下:“放心吧,我知道的。阿萦也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我何时亏待过她?”
云贤还想叮嘱些什么,云相萦却不忍再听:“我们会想法子证明您的清白,您一定要坚持住!”
“爹,您一定撑住!”云旷云昇也道。
云贤眼眶一热,心知此事没那么容易,自己也不知还能否活着出去。
但他也不愿挫伤孩儿们的一片孝心,只微微点头,没多言语。
众人待云贤喝了药,进了食睡下后,才起身走出监房。
离开时,云旷还塞了一包银钱给直宿的禁子罗三宝,托他多关照父亲。
罗三宝与牧翼相熟,昨日匡府命案一事便是从他口中得来的消息。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云贤睡得昏昏沉沉,忽听见一声喝斥。
迷蒙睁眼,便见两名禁子拽他起来,拿木枷枷了他双手,架着他往外走,说要带他去二堂,府尹要单独提审。
果然不出所料,想必又要动刑。
云贤只觉两眼发黑。
二堂内,吴佑涟屏退狱卒,只留主簿一人在旁。
“云贤,”吴佑涟背着双手,站在云贤面前,“你妻儿他们方才来送饭了?”
“是。”云贤忍着伤痛跪伏在地,明白这看似寻常的问话绝不简单。
“一家四口,妻子贤惠,儿子侄女又孝顺,多难得啊。”吴佑涟拿过供状,展开在云贤眼前,话锋一转,“只要你在这上面签字画押,我保证你的家人以后可以一直这样和乐融融。
“你家的生意也能顺风顺水。倘若你家儿郎想入仕,我也可帮他谋个一官半职。
“你兄长的遗孤,我也能替她找一个高门大户,让她安享富贵。”
云贤听着不对,仔细一看纸上所写,竟是要让他供认毒杀了匡骏。
毒杀情由:匡骏曾醉酒闹事,打砸了云家书坊一家分店,云贤怀恨在心。
由此趁席间敬酒之时,暗中在匡骏杯中加了鹤顶红,将其毒死。
末尾还有伪造的签字。
简直荒唐!
匡骏确实打砸过云家书肆,但后来匡府赔了钱,匡父也成了书肆的新主顾,云贤便没再计较。
何况,仵作明明验过,不是鹤顶红中毒!
也是,他们既然要污蔑人,自然会让仵作改口。
云贤瞪着那白纸黑字,一时语滞。
人不是他杀的,叫他如何认?!
吴佑涟见他不吭声,继续利诱:“你一个外乡人,在京师没有靠山如何长久立足?
“以你一条命换来全家世代顺遂,安享荣华富贵,岂不好?”
“冤枉啊!我云家一向家风清正,经商要诚信,做人要清白,杀人害命之事从来想都不想,岂可自诬?就是到了黄泉下,也无颜见列祖列宗!”云贤哀告,“还望官府秉公明察。”
吴佑涟怫然变色:“不识好歹!”
刘主簿见了,立马取来一盒朱砂,攥住云贤的右手,沾满朱砂,要往供状上画押。
云贤奋力挣开,挪着身子往后躲,吴佑涟抄起旁边的官椅一把摁住他的背,狠压在地。
他本有重伤在身,哪里还能反抗得了,剧痛之下,只有嘶喊“救命”。
刘主簿又用手绢堵住他的嘴,抓着他手指按下手印。
云贤心头一抖,如同坠入冰窟,拼命挣扎不起,冰水灌入耳鼻,渐渐失去知觉。
力气耗尽,昏厥过去。
吴佑涟派了两个心腹衙役将云贤锁在后院小厢房,寸步不离地监守,勒令不准走漏风声。
四周暗寂无声,吴佑涟自以为这一切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欣喜地去写文书,明早便递交刑部,却没察觉屋顶潜伏者一道黑影。
须臾,那道黑影盖上瓦片,使出轻功,敏捷飞去,消隐在夜幕中。
翌日清晨,云相萦与堂兄按计划去崇楼查探。
牧翼被祖母下令软禁在家,悄悄派了小厮过来,引两兄妹去见崇楼后厨管事王成器。
崇楼,洛京最负盛名的大酒楼,日夜宾客济济,光是此刻来用早点的人便已座无虚席。
尚未进门,便嗅到了早餐扑鼻的香味。
耳旁听得客人唤道:“我来一盘广寒糕。”
“要两屉灌浆馍馍——”
大都是云相萦平日爱吃的,但此时她已觉不出美味,只一心跟随王成器去往后院会客的厢房。
王成器已知晓云家兄妹来意,提前将近日匡骏等人在崇楼所用菜肴酒水都列了单子:“都在这里了。
“王某敢保证,本店饮食绝无任何对身体有害之处。”
云相萦细细看过,确实没甚异样。
她收好清单:“我听说平素里邳国公世子他们来此都是蒋五负责上菜,前两日却换了一个不太老练的人,这是为何?”
王成器道:“噢,蒋五几天前身子不适,发热,头脑晕乎胀疼,告了病假,让他师弟马成替几日。
“蒋五和马成都是庖厨李师傅的徒弟,关系十分要好。马成不久前刚从后厨做到跑堂,认识的达官贵人少,蒋五有心想给他机会多露露脸,混得熟了还能多得些赏钱。
“唉,谁知马成竟露了怯,惹恼了世子。昨日又听说世子被毒害了,两人都吓得不轻,正准备着等官府来人盘问呢。”
云相萦问:“蒋五的病好了?”
“他懂些医术,自己配了几副药方吃了,昨晚就大好了。可要唤他们过来?”
云相萦正欲答话,忽见酒楼小二匆匆敲门进来,后面跟着禁子罗三宝。
见罗三宝神色凝重,云相萦心弦一紧。
罗三宝向门外递了个眼色:“有急事。”
两兄妹匆忙与王成器道了谢,同他出去。
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罗三宝看了看云旷,低声细语:“令尊昨夜已招供画押,府衙拟定了斩罪。文书今日一早就交到刑部了,刑部复核无误,便要行刑。”
“什么?”云旷不由惊呼,又急忙捂住嘴,“怎会这样?我爹是无辜的,怎会认罪画押?”
云相萦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难道真像叔父说的,官府竟然不遵律法?
罗三宝挡住嘴,哑声:“府尹昨晚单独提审了令尊,许是用了手段。
“你们若真有冤,赶紧去敲登闻鼓。”
“敲登闻鼓?不能去刑部上告?”云旷惊异。
“刑部尚书、侍郎,和吴府尹一样,都是严相的人。”罗三宝点到为止。
官官相护?
云相萦和云旷怔了半晌。
“我去写状子,告御状。”云相萦回过神,扭头跑出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