损失巨大。

    何皎皎明白这四个字背后的潜台词，巨大的召回损失、市场崩盘的连锁反应、中天日化在明城乃至周边区域的声誉重创……冰冷的现实砸在眼前。

    凡失去的，必要重新得到。这也是今天何皎皎出现在这个宴会的目的，唇边的笑意反而加深了三分，眼底一片沉静。

    梁远道是明城商会的干事，也是他引荐何皎皎参加今晚的宴会，很快捕捉到何皎皎的身影，他向着她快步走来，穿着一身不会出错的定制黑西装，打了一条银灰色的领带。

    “还挺巧，你领带的颜色和我这条裙子。”何皎皎挽着梁远道的手臂，向路过的人群点头致意。

    梁远道整了整领带夹，笑道：“如果我说不是巧合呢？”

    何皎皎假装思考了一下：“那我该抓内鬼了，连我穿什么都有人通风报信。”

    “哈哈。”两人一路开着玩笑，从宴会厅门口走到人群的中心，眼前正是被明城名流簇拥着的行业协会会长李崇卿。

    这是何皎皎最熟稔的环节，举起酒杯向前一步，露出崇敬又惊喜的表情，清朗的声音穿透一切背景的嘈杂：“李会长，久仰，多亏梁总推荐，今天有幸见到您，前段时间去看望爷爷的时候爷爷还和我提到您了，让我要多向您学习。”

    李崇卿年过花甲，一张圆脸总带着弥勒佛似的和善笑意，眼底沉淀的却是商海沉浮四十载淬炼出的世故。

    “何老爷子太客气了，以前没少收到老爷子的帮衬，”他朗声笑道，与何皎皎手中的水晶杯清脆一碰，声音十分洪亮，“中城大仲天楼落成的消息我们这些老头子可都看到新闻了，谁不羡慕何老爷子培养出了这么个厉害的大孙女啊。”

    “晚辈能有今天，靠的都是各位前辈的提携与包容。”何皎皎四两拨千斤，将话题从何家内务轻巧带过，顺势切入正题，姿态放低却无半分谄媚，“晚辈不敢班门弄斧，这次来就是向行会的各位前辈致以由衷的歉意。中天家化这次内部管理不当，给协会和各位前辈平添麻烦，实在惭愧。父亲安排我出面也是希望向各位传达中天集团的诚意，中天家化愿以最大的诚意和行动，弥补过失，重建信任。”

    话说得漂亮，又仿佛什么都没说，李崇卿沉吟不语，自然也无人敢接茬。

    梁远道是协会干事，年轻，但地位不低。他是引荐人，也是调停人：“何总，明城市场对中天家化产品的信心几乎崩盘，没有绝对的把握，想要重建信任，恐怕还需要时间。”

    一旦将问题交给时间，那能解决问题的时间唯有永远。

    “正因为损失巨大，市场信心脆弱，中天才更不敢、也绝不能再错第二次。”何皎皎和梁远道早就配合默契，很快接住质疑，语速平稳，字字清晰有力，“此次质监局约谈结果是中天家化决定壮士断腕撤回所有涉事产品，也是对明城消费者最直接的歉意。”

    她目光再次转向李崇卿，抛出最关键、也最具诚意的筹码：“后续所有落地谈判、渠道重建、消费者信心重塑工作，总部将全权交由明城分公司负责，集团总部只做必要监督，绝不再插手具体事务——明城的事，会交给最了解明城的人来办。当然，我们也会全力配合协会，会长，过些日子我让分公司的负责人联系协会秘书，欢迎协会来指导工作。”

    一口气说完，何皎皎抬头与身边的梁远道对视，梁远道朝她微微颔首，很满意这番措辞。

    李崇卿半垂的眼皮抬起几分，弥勒佛似的笑容也更真切了几分：“你们两个小年轻啊，一搭一唱的，把我这老头子要说的话全说完了，刚刚你没到的时候远道还跟我夸你行事果决，有大将之风。现在一看，不愧是老爷子真传。”

    “会长谬赞了。”

    真传个锤子，何皎皎脸上保持着恭敬的微笑，心中已经骂开了。全面撤柜，中城总部让权给明城分公司，相当于在这场对弈才开局就投子认负，爷爷的真传如果是这个，那中天集团大约早关门大吉了。

    不过是何有成和周宁心虚想尽快息事宁人罢了。

    “年轻人有担当，敢扛责任，是好事！”李崇卿再次举杯，“这样，让明城分公司尽快提交一份详细的可行性方案和整改计划书上来，协会这边会尽快组织专家进行论证评估。希望下次见面，我们是在中天产品重新上架明城各大商超的庆功宴上！”

    “叮”的一声脆响，香槟杯再次相碰，任务完成。

    何皎皎致辞完毕，高跟鞋走楼梯艰难，梁远道搀着她的手走下台阶，两人躲到会场冷清的角落偷懒。无债一声轻，何皎皎的生意版图不在明城，最近也没有这方面的计划，整个人看上去都轻快不少。

    “聊得不错。”梁远道站在她身侧，招呼路过的侍者，把两人手里的香槟杯都换成了饮料。

    “托梁总的福~”何皎皎喝了口糖水放纵一把。

    梁远道低笑一声，引着她穿过会场一同离开：“屋里太闷，透透气？”

    宴会厅外的会客区零星坐了几个单独聊天的人群，有几个还与梁远道相熟，各自招手。

    终于找到合适的位置，何皎皎看了眼脚下明城璀璨的万家灯火：“父亲交代的任务都完成了，这次多谢你了，还有谢公子，下次请他吃饭。”

    “你和周宁绝不可能是一路人，所以明城商会的人不会为难你，毕竟谁也不想真的把中天集团得罪了。”

    “哼，你们协会把中天家化好一顿收拾，还说不想得罪集团，我都不想看今年家化的财报数字会多可怕。”

    “更可怕的难道不该是周宁的脸色么？”梁远道很乐意说些好听的逗何皎皎开心。

    何皎皎果然高兴起来：“之前就说了要请你打球，一直没机会，这两天不着急回中城，一起去打几把呗，羽毛球。”

    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打羽毛球是最纯粹的放松，是暂时抛开身份枷锁的私人时间。

    之前何皎皎就说过要请梁远道打球，他们约定的从来就不是商务兴致的高尔夫，而是纯私人的羽毛球，这是他们从小的习惯，只有打羽毛球才是最放松的。

    *

    何皎皎入住的是紫山实业旗下的酒店，酒店里就有羽毛球馆，地胶用的还是进口赛级标准。

    球馆今日包场，两人都是一身休闲球衣，全没了平日里叱咤商界的精英派头。

    男女力量有别，只奔着输赢去就没意思了。

    两人打了几个回合，何皎皎这段时间显然各种运动项目都搁置了，分差很快越拉越大，虽然不计较输赢，但梁远道也不至于让分让得那么明目张胆。

    很快梁远道那一边的记分牌就挂上了21，何皎皎输了一局。

    “承认了，娇娇。”梁远道绕过球网，给何皎皎递了瓶水。

    何皎皎拿着毛巾擦汗，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抬头看到梁远道还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心里有些堵：“差距还真是够大的，你连汗都没出。”

    “这段时间缺少锻炼了吧，公司那边忙不过来了？”

    “我回中天电子了。”虽然输了球，何皎皎眼睛却亮晶晶的，她坐在场边看着空旷的球馆，和梁远道一起打羽毛球对她来说是最舒服的流汗方式。

    “好消息，祝贺你了。”梁远道在何皎皎身边坐下，给自己也开了瓶水，“欧洲项目能推进了？”

    “我人都在中天电子，还能让项目黄了？”何皎皎的声音带着微喘，却充满笃定。

    “有任何需要，紫山这边也会提供站台支持，随时开口。”

    “这么大方？”

    “电子产品版块中天和紫山一直是竞争对手，这个项目是你们中天的，能邀请紫山加入一起做大蛋糕，本身就难得，互惠互利，理所应当。”梁远道回答得滴水不漏。

    “我才不是邀请紫山加入呢，我是信得过你，带你一起发财，非要我夸你一句。”何皎皎拿护腕丢他。

    梁远道顺势接住护腕，视线落在何皎皎纤细的手腕上，或者说，落在那道颜色浅淡、却轮廓清晰的旧疤痕上。

    何皎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手腕。

    “娇娇，你说，这道疤算不算斩断了我们之间的可能性呢。”

    何皎皎伸出两只手，疤痕能连成一道环，代表她曾经被绑架的经历，以这圈伤疤为分水岭，她的人生改变了。

    “不一定，如果我不是作为何家继承人被培养的话，大概我们之间不会有那么多共同语言。”何皎皎感受着疤痕凸起的触感，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又极复杂的弧度，“不要美化没走过的路，这不是最基本的道理么。”

    “我很感谢这道疤痕，它覆写了我的生命。”

    何家与梁家老一辈关系很好，何皎皎和梁远道是娘胎里的娃娃亲，虽然这段娃娃亲只维持了4年就名存实亡了。

    4岁时何家兄妹被绑架，哥哥失踪，妹妹被救回，何家不能没有继承人，何皎皎从此被何仲天老爷子按照继承人的规矩培养。

    梁远道是梁家的独子，梁紫山唯一的儿子，毫无疑问的继承人。

    继承人与继承人是不会联姻的。

    不过他们的关系依旧比寻常豪门少爷千金要更亲近一些，梁远道的高中在中城就读，和何皎皎是校友，大学留学更是一前一后进了同一所文理学院，还是同一个专业，何家与梁家对两人的培养路径几乎是重叠的。

    他们的关系也同样延续到了投身家族事业后，相互扶持相互提携似乎成了长久以来的默契。

    但也只能如此而已了。

    *

    明城国际机场VIP候机室。巨大的落地窗外，飞机在跑道上起起落落。何皎皎靠坐在沙发里闭目养神，手边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热咖啡。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的疤痕，何皎皎有些失神，只是片刻的闲暇就会勾得她思绪偷跑，勾出她那些痴心妄想。

    梁远道运动神经向来出色，几乎没有不上手的项目，如果自己只是想赢，找他打球和自讨没趣有什么区别？

    但他们好像两个默契的傻子，假装一起打羽毛球放松只是为了图开心，贪恋一段有理有据、单独相处的时光。

    梁远道的虹膜和常人不大一样，特别特别的黑，黑得像深渊，当何皎皎说出自己很感谢那道伤疤的时候，梁远道眼里的深渊几乎要把她吸进去……

    何皎皎以前开玩笑似的说过，梁远道这双眼睛特别适合在谈判桌上唬人，那双眼睛不是心灵的窗户，是深渊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