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谣回来时怀中多了个毛茸茸的雪团。
陆言不动声色地打量雪团,视线上移,昳丽的笑容撞如眼帘,下一瞬,团子被人献宝一样递来,女孩高傲地施恩。
“我的兔子,可以让你抱一下。”
灵兔两只红眼水汪汪的,可爱极了,然而,陆言手臂往后一退,以拒绝的姿态,指尖都没露出来。
海谣惊了一下,发现爱宠还活着的好心情顿时跑得无影无踪。她抱回兔子,愤愤道:“我的兔子可聪明了!”
仿佛印证了她的话,兔子垂下两只大耳朵、遮住了红通通的眼,身子也可怜兮兮蜷缩起来,每一根白毛都在颤抖。
陆言没有评价,更没有心软,只道:
“不许带兔子,猫、狗、小鸟、海星王八螃蟹还有虾无论什么都不许带。”
海谣一脸深受打击。她把兔子抱得更紧,下唇咬得快要溢出血来,陆言却静静站着,连眼神都没有移动一下。
庭前两簇珊瑚鲜红欲滴,一树一树地绽放,光泽流转,那的美艳的姿态,无可描述。
“半个时辰,你可以跟它道别。”
语气绝情。
海谣狠狠抽噎两下,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是真的伤透了心,自己视若珍宝的爱宠在别人心里不值一提,陆言板着脸,她一下忘了自己现在说话没分量,腾出一只手握他袖子。
“我就要带着!不用你抱,我自己抱。”
陆言道:“仙门的人不喜欢这些东西。”
海谣失望之下,不死心道:“你骗我。”
陆言道:“我怎么会骗你,你想想谁修仙的时候会抱着一只兔子?”
海谣哭得嗓子发哑也没等到陆言松口,她气恼地瞪了眼陆言,权衡利弊一番,还是依依不舍地亲了亲兔头。
蹲下来把白兔放在脚边,前所未有的哀怨浮了上来,女孩一抽一抽道:“毛毛球,我们要分开了,西边海域的海藻最多,你饿了就去西境找吃的,记得不要去北边,也不要去归墟,这两个地方有很可怕的怪物。”
灵兔听得懂,耳朵挪开,露出了更红几分的眼睛,仿佛快把周边的白毛染成一色。
女孩久久不起身,一颗心碎成几瓣,凄惨得像是在交代后事。
“......”
陆言沉默着。
少女在为一只兔子痛哭,她哭得十分认真,完全抛却了往日的骄傲,她没有心情在乎自己雪白的裙摆和青纱披帛被泥水染得半黑。
也没主意到聪明的兔子偷偷转了个头,正对站着的人甩耳朵,兔脸上满是讨好。
陆言略有意外地笑了。
那么小、还有些可爱的东西竟也会审时度势。
半个时辰无声无息过去,他毫无怜悯地提醒:“公主,时间到了。”
海谣抹着泪起身,要去仙门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陆言走得很快,没有等人的意思。
哪怕如此不恭敬的态度都没能让女孩伤心化成恼怒。
海谣一步三回头去看那只小兔子,绕过一个弯,兔子彻底看不见了。
兔子消失的地方,藻荇随着水流摇摆,柔弱无骨,一副潦倒疲象,女孩看得满心郁闷,正要收回目光,却见一抹黑影闪过。
幽林仿佛幽黑了几分。
枝杈宛如坟墓伸出来的枯爪,苍老崎岖,这一切都让海谣心下发颤,她冷不丁想到什么,低低惊叫起来,“陆言,那是什么。”
不等陆言说话,斗篷现出身形,伴着阴森的沙沙声,像一块破布走来,海谣颇为嫌恶地尖叫:“不许过来!”
破布默不作声,脚下愈快,竟是双脚悬空飘到了附近,这在海中原也不奇怪,可当异常干瘦的脸猛然凑近,海谣脸色大变,兜帽掀开一瞬,扭曲的鼻梁、森寒的目光,全都一览无遗。
兜帽降下。
干瘪的唇阴森森勾起。
这不是一张令人愉快的脸。
海谣认出他是雾端的魔,恐惧地缩到陆言身侧。
陆言扫了眼斗篷,没有说话。
“快把他赶走!”
海谣浑身发冷。
陆言道:“没关系,他爱跟就跟着吧。”
海谣更惊悚了:“他是魔!”
陆言道:“公主看错了,他不是魔。”
“他脸上有魔纹!”
陆言无动于衷,耐心地解释:“公主,那只是一点红色的纹路,就像身上划了一道伤口,有可能是刀刃所,也有可能是箭矢所伤。他脸上的红纹也许是被人划伤的,你不能只凭这些就断定他是魔。”
海谣坚持道:“我认识他,他想杀我!”
陆言一脸不在乎:“我也认识他,我用性命担保,他不想杀公主。”
海谣露出困惑之色,浑浑噩噩地强调:“我就是不喜欢他。”
陆言包容道:“公主不需要喜欢他,不过,如果公主可以试着和他好好相处,就会发现他是个不错的人。”
海谣极力压制颤抖,一阵危在旦夕的恐惧袭来。
她仍不相信,陆言这样一个人,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十分可恶,可尚能勉强忍受、以观后效。他为什么要袒护一个恶棍......海谣兀自恼怒,视线直射陆言,她已经看他浑身不顺眼,但还是不能否认男人一举一动皆是矜贵优雅,浑然天成,哪怕有个丑八怪跟着,也不减风仪,
“你不许我带兔子,我也不许你带着她!你不让他走我就去把兔子带过来!”
她的语气,说不清是生气居多,还是耍脾气。
“小谣儿是在因为兔子不高兴吗,兔子怎么能和人比较。”
女孩恼怒,她退了一步,但至少现在,她不是为了兔子发脾气,绕了一圈回到原点,她指着斗篷。
“不是!我就是要他走。”
“不行。”
陆言简短两个字,再无耐心劝导,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二人僵持着,气氛剑拔,心火燎烧,谁都不愿率先打破沉默,仿佛只要耗尽对方的耐心,就能换一个妥协。
至少,海谣是这么想的。
她寻了处矮石坐下,裙摆铺散,若一瞬花开,坐定后闭上眼,大有陆言不让步她就不走的意味。
好似安静了很久,在一片寂静中,心跳的声音尤为明显,海谣惊惧地睁开眼。
阴森的斗篷带着凌厉的煞气消失了,但更为寒冷的气息迅速笼罩了女孩全身。
陆言也走了。
他说过他不会找她,当然,也不会等她,她只有半个时辰追上他。
女孩明艳的脸庞上满是彷徨,她跳下石头狂奔出一段,眼里忍不住带了泪。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没人在意的生辰,一地废墟的霜璃宫,短短一日、两次被人抛弃......她对每个人而言,都可有可无。
陆言和那些讨厌的人又有什么区别,他高兴时叫她公主,装得善解人意,其实和丫鬟一样,都恨不得她快点消失......他真的也讨厌她吗?
海谣不知为何,莫名有股自信,坚信自己在那人心中有点分量。
自然,是一粒沙大的一点,正如君后那样,她的母亲,她唯一能保证喜欢她的人。
只不过,君后心中,她排在后位、海月、兄弟、长姐很多很多东西后面;在陆言心中,她还不如一个丑陋凶恶的鬼东西。
只有得到最多才开心,公主会经常失望......
海谣狠狠跺脚,呸,她才不需要他们那点可怜兮兮、施舍一般的喜欢,也永远不会因为他们失望。
她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失去一切的女孩回到霜璃宫,哪怕又冷又饿,她还是装作云淡风轻地转了一圈,然而,腥风血雨的杀意扑面而来,半塌的宫墙,遍布宫道的残尸,都让她不寒而栗。
肩头忽地被人拍了一下。
惊讶的女声响起。
“海谣,你怎么也在这?”
......
“兔子?”
陆言揪住白兔后颈,将它从水中提了起来。
白兔硕大的耳朵可怜兮兮拍打正揪着它的那只手,不是驱赶,而是哀求,陆言松开手,白团跳上船,死乞白赖就是不走。
“我讨厌兔子。”
“至少它看起来真的比蓝尾巴鱼聪明许多。”
“你怎么突然来了。”
陆言抓起兔子,这一次,抓的是兔耳。
“我在拯救你的良心。”
“我一直是个很善良的人。”
“哦,是吗。”
“如果没有良心,我现在会把小兔子重新扔回海里。”
“那丫头怎么办?”
陆言捏着兔脸。
“随她,没有她,不也有别的方法?”
......
“我藏起来了,他们打得太厉害,我不躲起来还能怎么办?你看大哥、大姐他们全都死了,唉,何苦呢。”
海影眉眼飞扬,神情得意,完全不为自己临阵脱逃难堪,不过,海谣完全认同她的想法,同样无人庇护、无人记挂的女孩在大难之后竟有了相依为命的意味。
“六妹妹,多亏你当时救了我。”
海谣冷冷道:“你不也还是冤枉我?”
海影不好意思,语气满是歉意:“那时也是不得已,我跟你道歉,妹妹,走吧,我寻到了个好去处,总好过在这自生自灭。”
海谣紧紧跟着海影,去了岸上,一片枯叶在面前无声飘落。她默然看着周围,这个地方还有很多成人形的妖,他们蜷缩在礁石附近,躺着、靠着、趴着,全都灰头土脸,有的血染了半边身子,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海谣心头战栗,正要问海影这是哪,一扭头,便见一双眼睛正厌恶地盯着她看。
少女冷笑着翻了个白眼:“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