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夜

    戌时。

    南方的夏季漫长,虽然太阳尚未落山,但已敛去刺眼的光芒,只若一颗悬于天边的红球。

    今日的阳光尤为炽热,被晒了一日的街道闷热如蒸笼。

    檀巳在街市买了两盏鸳鸯河灯,小心地放入素色布袋里,想着待阿竹赴约以后同她一块放河灯。

    走过街市,穿过巷尾,尽头豁然出现一条蜿蜒的河流。

    岸边的草地上,坐着几对依偎在一起,观赏落日的男男女女。

    几艘小船泊在岸边,随着河流摇曳轻荡。

    檀巳过于耀眼,他所过之处,路上行人皆忍不住往他这处张望。

    日暮黄昏,河风渐渐吹散燥热。

    柳絮飘飘。

    少年提着素袋,静伫在杨柳树下等候。

    他一袭白袍,身如青松,小臂肌肉线条如弓弦绷紧,月色袖口紧束。

    河风阵阵,少年衣摆翻飞。

    几位欲图能在今日邂逅心仪郎君的少女推搡着走到他跟前,娇羞询问他今夜可否乘船同游。

    檀巳寒眉冷漠,眼底像是淬了冰。

    可他今日心情好,声线虽冷,却是淡淡笑着:“抱歉,我在等娘子。”

    几位少女恹恹离去,嘴里嘟囔着:“可惜,这样风度翩翩的少年竟有了娘子。”

    檀巳稍稍整理被风吹乱的衣摆,继续静静等候。

    入夜。

    河边的摊贩渐渐增多,有卖花灯的,卖脂粉的,卖糖人的。

    晚膳过后,携手而来的少男少女也愈发多了起来。

    蜿蜒的河滨小路,有为身旁妻子轻拢秀发,细心试戴发簪的丈夫。

    有为身边少女精心细选花灯,眉眼温和的少年。

    亦有蹲在河岸旁,一同放河灯,缅怀亲人的一家三口。

    看着这些温馨动人的场景,檀巳更是期待与月竹的约会。

    眼见岸边的船只就快要被定完,他也到岸边预定了一艘船。

    人流增多,时间将至。

    檀巳蜷紧指骨,只感觉思绪比脚下柳条晃动的影子还要乱。

    阿竹,应当马上就快要来了。

    他的耳根渐渐发热,连凉爽的河风都褪不去那股燥意。

    另一边。

    月竹和章诗蕴在护城河附近的街道下了马车。

    两人穿过巷尾,热闹的护城河赫然映入眼帘。

    章诗蕴心跳如擂鼓,她提着灯笼的纤细手指隐隐颤抖,连光影都晃动起来。

    月竹拍拍她的背脊安慰:“章妹妹,别如此紧张,你这样紧张一会脑袋该乱掉了,还如何同我徒儿好好说事呢?”

    章诗蕴停下脚步,深呼吸了几口,终是平复了心情。

    月竹远远看到柳树下檀巳的背影,她捂着嘴唇,好似姨母般地笑道:“我徒儿已经到了哦。”

    章诗蕴一眼就看到那道修长的白色身影,她赴死般地点点头:“好,我这便过去。”

    同月竹分别前,她回眸小声问道:“姐姐,一会我能否说您稍后再到,否则……我怕如此欺骗司樾公子,他会不高兴。”

    “可以可以,为了配合你们,我两个时辰后来柳树下找你们?”

    章诗蕴晕开笑来:“嗯!姐姐真好。”

    人潮汹涌。

    章诗蕴提着灯笼渐行渐远。

    直到看着章诗蕴走进檀巳,月竹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杨柳依依。

    章诗蕴心跳如鼓。

    听到细微的脚步,白衣少年浅笑着转过身:“师傅。”

    他盛满夏夜星辰的眸子在看到章诗蕴时,骤然变得冰冷。

    他的目光越过章诗蕴,欲图在人头攒动的人群里找到月竹的身影。

    没有。

    她没来。

    心脏好似骤然坠入虚空。

    章诗蕴赶忙开口:“哥哥怎会在这?月竹姐姐约我今夜到河边乘船,姐姐也约了哥哥吗?”

    檀巳垂眸审视着章诗蕴,睫羽如鸦翼覆雪,眸光锐利如剑锋出鞘。

    章诗蕴今日早已做了无数遍练习。

    她捏着丝帕垂眸沉思,忽而眸光一闪,不慌不忙道:“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檀巳低哑的嗓音冷意嗖嗖。

    可章诗蕴却觉得甚是好听。

    “莫不是姐姐得知我心仪公子,有意……撮合咱们。”

    檀巳眉眼间的寒霜瞬间碎了。

    阿竹撮合他和章诗蕴?

    他眉心堆叠。

    回想起昨夜月竹给他塞纸条时的那抹笑。

    如此想来,那根本不是娇羞,更像是偷乐。

    或是意味不明,看热闹般地笑?

    所以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阿竹根本没有对他动心,不仅没有对他动心。

    甚是。

    甚至将他推给别人。

    哪怕这也许只是章诗蕴的嘱托。

    她却依然应允。

    檀巳攥紧手中的布袋,想着里边是什么,一时觉得心都讥讽。

    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竟以为阿竹对他动了心?

    檀巳的眼尾渐渐起红。

    章诗蕴看出檀巳眼底明显溢出的失落和难过,也隐隐感觉心若刀割。

    檀巳公子手上还提着礼物,他对月竹姐姐果真有非分之念。

    可月竹姐姐根本不喜欢他啊。

    而她对他却是真心实意。

    章诗蕴故意朝来处张望:“姐姐答应我今夜会陪我放花灯的,兴许一会她便来了?会不会是在路上买花灯耽搁了呢?”

    远处的船家见公子等候的女郎来了,搓着手笑嘻嘻地走上前:“公子,您已付了船钱,要开船吗?”

    “哥哥还定了船只吗?”章诗蕴欣喜道,“咱们到船上等候姐姐吧?”

    檀巳有些失神。

    如今啊竹同章诗蕴的关系尚可,他们又借住在章诗蕴家里,他不好对她过于冷漠。

    檀巳沉声道:“请章小姐去船上坐着,我在此处等候师傅,否则师傅若是来了,会找不到我。”

    “那我陪公子一块等着。”

    章诗蕴礼貌让船家休息片刻,等一人来再开船。

    她再次站到檀巳身边。

    檀巳看着远处依偎在一起的情人,低声道:“章小姐心仪我?”

    章诗蕴攥紧手帕:“嗯,我心仪公子。”

    “我已有心仪之人。”

    章诗蕴早已猜到。

    她抬眸看向檀巳,檀巳漂亮的侧颜令她的心怦怦乱跳。

    “是……月竹姐姐吗?”

    檀巳弯唇淡哂:“私事,姑娘勿问。”

    “可我能看出姐姐不喜欢你,否则姐姐怎会安排你我在七夕相会?公子,我待你是真心实意,您可否给我一次机会?”

    “师傅不喜欢我又何妨?”

    “姐姐不喜欢公子,公子便应当放弃,给自己谋条新出路。”

    “有她的地方才有路。”檀巳看向章诗蕴,墨瞳溢出丝丝缕缕的偏执和寒意,“无她的地方,皆是断崖深渊。”

    章诗蕴莫名感觉心悸。

    她的手臂寒毛竖起:“公子……”

    檀巳收起阴翳。

    他如今是正道修士,不可失了分寸。若是从前,他甚至懒得同章诗蕴说一句废话,她出现的一瞬便已然成一滩枯骨。

    可阿竹厌恶这样的他,他再也不能这样做。

    他扯唇一笑:“我同师傅明日即将启程,姑娘,你很好,终会觅得佳偶。”

    “公子,只要你愿意同我成亲,无论公子去哪,我皆愿随着公子到天涯海角。”

    檀巳笑藏阴森:“章小姐听不懂人话?我心里只有她并只会有她。”

    “可姐姐不喜欢你,你如此待在她身旁不难受吗?”

    “难受?”

    章诗蕴勇敢又委屈:“我虽只认识公子几日,却对公子一见倾心。仅仅几日我便已为公子彻夜难眠,恨不得拥公子而眠,幻想了无数能同公子白头到老的场景。公子,喜欢一个人心中会生出贪魇,若她不喜欢你,想要的你得不到,你不会痛苦吗?”

    檀巳心口一紧,他拽着布袋的指节隐隐泛白。

    “只要公子给我一次机会,我会陪你忘了姐姐。在人间,有许多日久生情的夫妻。只要您肯看我一眼,慢慢放下从前,我们日后一定会很幸福的。”

    檀巳垂眸淡哂:“倒是很有道理。”

    他看向章诗蕴:“可我依旧喜欢她。”

    “姐姐曾同我说,她只将你当晚辈,当徒儿,她对你毫无男女之情,绝不会同你亲吻相拥。”

    “嗯,依旧喜欢。”

    “姐姐明知今夜是七夕之日,是男女缠绵的节日,却将我推到你身边,她不怕你会留下来娶我,甚至不在乎同你至此分道扬镳。”

    檀巳心口抽痛。

    “嗯,我都知道。”

    “公子,你本领高强,容貌无双,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为何要偏执喜欢一个对你无意之人?”

    檀巳别过脸,眉眼如覆冰霜:“章小姐,这问题,你当问问自己。”

    章诗蕴瞳孔微张,一时怔在原地。

    *

    月竹百无聊赖地在河岸边散步,沿途路上皆是甜蜜依偎的男男女女。

    今日的她身着紫色薄纱小蝴蝶刺绣裙,蝶翼绣着银丝。

    发髻是精美的斜髻,发髻左侧点缀着三两只精致小巧的紫色蝴蝶。

    嫩白的耳朵也是翩翩飞舞的小蝴蝶,看起来俏皮可人。

    一路上不知被多少男子搭讪。她皆一一礼貌拒绝。

    正走着,她隐隐闻到一股酒香。

    放眼望去,是河岸边的临时架起的酒铺。

    月竹眸亮星子,翩翩然地朝着酒铺跑去。

    “店家,给我来一坛你们店里最烈的好酒。”

    店家眉开眼笑:“最烈的酒,姑娘可喝得了啊?”

    “当然,我的酒量绝非浪得虚名。”

    “好嘞,姑娘稍等。”

    月竹堪堪坐下,她便猝不及防地听到旁桌一对年轻男女的对话。

    一名白面书生似的男子站起身,拱手对着醉醺醺地黑衣少女道别:“七七,明日便是我和小小的成亲之日,成亲之后,便再不方便同你来往了。”

    黑衣少女极其不满地重重放下酒碗:“你我可是自小玩到大的伙伴!你竟要为了一个女人和我断交?”

    “抱歉,小小得知你我自小一块长大,她心中吃味,总是同我闹,我实在是没办法。”

    “好啊,有了妻子忘挚友。随你的便,往后你我便形同陌路,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理会你!”黑衣女子甚是激动。

    她站起身,指着白衣男子的鼻孔道:“不就是一个朋友吗?我的仍有多了去!滚,麻溜地滚!”

    白衣男子好似难过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倒上一碗满满的酒,一饮而尽。

    “抱歉,是我不对,可你也从来不缺少玩伴,我亦不是你的唯一挚友,少了我,你自还有人陪,可小小仅有我一人。”

    “好好好,去陪你的小小,不就是十七年的情谊吗,这有什么呢?不就是曾一同穿一条裤子的好伙伴吗,这有什么?”黑衣女子越说越难过。

    “虽对不起你,但,至少我对得起小小。”白衣少年说完,他拱手而别。

    黑衣女子气得将碗砸向他:“滚!往后若在路上偶遇你,我将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白衣男子滞了几息,毅然决然地离开。

    店家见黑衣少女醉了酒,赶忙过去好言相劝:“姑娘可千万别随意砸东西,今日行人多,砸到旁人可便不好了。”

    “我偏要砸那狼心狗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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