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公子离开没多久,不远处的树荫下跑出几位男男女女。
他们来到黑衣女子身旁,有人温声安慰她,有人替她结酒钱。
“七七,别难过,你还有我们呢,我爷爷总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别为不值的人难过,好好珍惜我们的情谊,指不定某天你我都会有离别之日。”
“是啊,珍惜眼前拥有的,失去的便别再回头看一眼。”
“谁回头看他了,无情无义的东西,我才不会回头看她。”
店家结账之后,满面堆笑地给月竹拿来一壶他亲自酿的“风吹倒”。
“姑娘,这是本店自酿的红薯酒‘风吹倒’,您可千万别贪杯。”店家打开酒壶,为她倒上一杯,酒香味扑鼻。
“这酒啊,喝起来似果酒一般无感觉,站起身风一吹便要倒!”
月竹回过神:“如此我更要尝一尝,看看我能挨过几阵风。”
“好嘞,姑娘慢饮。”
她嘴里虽说着话,目光却依旧追随着红衣少女。
直到红衣少女被朋友们搀扶着离开。
月竹一口一口喝着酒,看着街上互相依偎的有情人,栗眸渐渐恍惚。
所以。
彼时徒儿与章妹妹,也会如街上的少男少女般那样,相互依偎着吗?
月竹再倒一碗红薯酒。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那……
要是徒儿娶了章妹妹,他是不是便将永远留在焉国国都,他们明日是不是便要分离了?
总感觉与徒儿才相识没多久,这就要分别了吗?
想到此处,月竹感觉心脏好像被一只小小的蚂蚁咬了一口。
若徒儿同章姑娘成了亲,那么往后竹园便又只剩她一人。
早晨将再不会有徒儿为她炖粥,白日将再不会有徒儿与她一同闯炼境,夜里将再也不会有徒儿同她一块烧烤炙肉,徒儿烤的肉外焦里嫩,特别好吃。
想吃夜宵时,也再不会有她最喜欢吃的鸡丝面。
如今徒儿已然为她修补好了灵根,徒儿仅修炼一年便已修为大增,在人界除了妖王,无人再能够轻易欺负徒儿。
他天赋极强,在人界亦可以自行修炼。
徒儿若对章姑娘有意,想要留下同章姑娘成亲。
那她与徒儿解除师徒关系,让他回到人界追求自己的幸福亦不是不行。
徒儿开心就好,她总不能一辈子都将徒儿拴在身旁,对吧?
虽然徒儿总说想要永远陪在她的身边。
但怎么可能呢?
这世间怎会有人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哪怕是神,若无法提升修为,岁数到了也是会死的。修为越高活得越久,除了古神,从未有其他天神能拥有无限寿命。
可世事无常,连古神也全都死了,
所以没有人会永远留在谁的身边。
况且她比徒儿大两万岁,都可以做徒儿祖宗的祖宗了……
月竹拍拍脑门,不对,离别同岁数有何关系?
她为何要在意她比徒儿大两万岁?
凉风习习,筛过树叶的月影如碎银。
月竹虽劝了自己许久,但想到她乖巧的徒儿就要同他分别,她心底还是会溢出许多的难过。
今日章姑娘问她徒儿喜欢什么,她思虑了许久都未曾想到。
章姑娘如此在意徒儿,徒儿同章姑娘在一起会比待在她身边更幸福的。
因为,她甚至从未关心过徒儿的喜好啊。
月竹一碗接一碗,不知不觉酒壶已然见了底。
她看到岸边有一艘船正缓缓靠岸,自船上下来了一对恩爱有情人。
少女同酒肆老板结了账,租下那艘船,也想要乘船游湖。
河面上飘荡着许多花灯,承载着人们对亲人的思念,随着河流蜿蜒流向远方,如同落在人间的星光。
少女没感觉这酒有多烈,路都随便走得很稳。
但几阵河风吹来,脑袋的确有些不清醒。
月竹踏上木船。
木船船首悬挂着灯笼,灯光洒江面,似碎金浮动。
戴着草帽的船家扬起船桨,划开水面,搅碎水面细碎的金箔。
月竹来到船中坐下,身子趴在船沿边,将几根莹白的手指伸入水里,手指随着船身忽沉忽浮。
细滑的流水拂过指尖,冰冰凉凉。
晚风习习,月竹的脑袋愈发混沌,身体也渐渐瘫软。
看来店家说的没错,那“风吹倒”喝起来清淡,站起身风一吹就倒。
她只挨过了几阵晚风,便已感觉视线模糊朦胧。
咦,这条水路好像是她的来时之路。
远处的杨柳莫不是章姑娘与徒儿相约夜谈的那株杨柳?
月竹甩甩头,试图保持清醒。
她定睛一看,好似看到柳树下身形颀长的男子俯下了身,正要亲吻被他挡着的少女!
天哪?
她赶紧躺回船上,捂住双眼。
他们竟进展得这样快吗?
也是了。
章妹妹貌美如花,她会对徒儿一见倾心,那徒儿得知她的心意后,也是有可能会对她一夜生情的啊!
《梦春图》里面的主人公不也是快速便坠入爱河的吗?
他们,夜里该不会……
想到《梦春图》那些大胆香艳的画面。
月竹竟感觉心底生出一丝酸楚。
她的乖徒儿,如此有修炼天赋的徒儿,厨艺如此了得的徒儿,身形和脸蛋都堪称完美的徒儿,若是褪下衣裳,不知比《梦春图》里的男子好看多少倍。
章姑娘一定很喜欢吧?她甚至还梦到同徒儿……
徒儿笑起来这样好看,章姑娘肯定也会喜欢他的笑容吧?
若是别离。
从此,那样一张乖巧的脸再也不会对着她笑了。
月竹越想心越酸。
往后他们若是成了亲。
徒儿会早早起床为章姑娘煮粥吗,会像带她出去游玩那样,牵着章姑娘游山玩水品尝各地美食吗,会在夜里给张姑娘煮一碗鸡丝面吗?
月竹摊开双手,呆愣地看着满天星辰。
可没有一颗星辰落到她的眼底。
她以为自己彼时如此难过,不过只像是自己亲手栽种的神草要送给了旁人,心底才会生出了不舍。
一滴泪猝不及防地滑落,浸入月竹的发丝之中。
船家的声音自船头传来:“姑娘,这一程即将结束,您还要加钱继续乘坐吗?”
“坐,我还不想回去。”
“好嘞。”
河岸的杨柳下。
章诗蕴无论如何也无法打动檀巳。
她抹着泪。
决心放弃。
“感情之事最是不能强求,我已然为自己努力了一回,公子若一次机会都不愿意给我,那我便也不好厚着脸皮缠着公子了。那么,希望公子往后能够得偿所愿吧。”
檀巳看着成双成对的有情人,本心不在焉。
可章姑娘的这段话竟如此耳熟。
他猛然想起许多年前的新年之日,在大雪纷飞的夜晚,他离开桑儿时,桑儿也曾说过诸如此类的话语。
檀巳的心口一阵抽痛,好似被一双无形大手紧紧攥着,窒息感使他红了眼眶。
他暗沉的双眸望着星星点点的河面,声音深远,似在同故人低语:“承蒙姑娘青睐,望姑娘岁岁年年,笑靥如花,余生尽是暖阳春风,安稳顺遂。”
章诗蕴身形为怔。
这是今晚檀巳公子对她说得最长的一段话。
她捏着丝帕轻轻抹泪:“抱歉,诗蕴欺骗了公子,其实今夜之事皆是我祈求月竹姐姐所帮。我同姐姐分别之时,姐姐曾说两个时辰之后她会返回此处寻我们,若公子欲同姐姐共度良宵,诗蕴便不打扰公子了。您在此等候姐姐吧,诗蕴,告辞了。”
章诗蕴提着灯笼转身离去。
夜渐渐深了,她离开后,柳树下一片昏暗。
檀巳变出一盏灯笼,执灯而立,继续静候少女。
他拿出月竹写给她的字条,再次细读了一遍。
阿竹,明明说好今晚相见,你就这样轻易把我丢给旁人。
我至少是你的徒儿,
作为师傅,你对我都不会有一丝不舍吗?
他目光所及,一盏微弱的花灯被河风熄灭,卡在礁石边,艰难旋转几圈后,瞬息被漩涡吞没。
月竹下船时。
码头已然摆放着许多船只,船上的灯笼渐次熄灭。
河岸边的摊贩们收起了布幌和桌椅,陆陆续续地离开。
月竹歪歪扭扭地返回章府。
徒儿和章姑娘都接吻了,她亦没有出现的必要了,
焉国国都,百姓出了名的循礼守法。
若非妖魔捣乱,鲜少有恶事发生。
哪怕月竹一女子独自归家,虽偶有少年同她搭话,皆是拱手作揖,温言相询,绝无轻佻之言,更无半分逾矩之举。
夜深人静。
一路上,月竹只能听到鸡鸣狗吠的声音。
她抬眸看了眼朦胧的月色。这样晚了,也不知徒儿和章妹妹如何了?
她走过一条都是客栈的街道,今夜的客栈全都挂了满客牌子。
月竹路过一间装潢豪华的客栈时,甚至隐隐听到一名女子好似痛苦又好似欢愉的声音,投在地上的影子相互交融,缠绵悱恻。
这影子不会是……
怎么可能……
你别乱想了。
月竹捂着耳朵跑开,踉踉跄跄地跑入夜色之中。
回到章府,只有守夜的下人未睡。
月竹下意识地来到檀巳的院子。
里边一片漆黑。
她变出一盏灯笼,朝门口走去。
门窗竟都开着,房里空空荡荡。
少女攥紧灯笼竿。
司樾竟还未回来。
月竹心口缩紧,歪歪扭扭地返回自己的房里,她变出木桶,变出温水,整个人都浸入水中。
这样晚了,他们发展到哪一步了呢?
接吻过后……
他是在章小姐的房里,还是譬如方才她路过的客栈里?
那影子不会真是?
她从未想过徒儿竟然如此开放。
他向来行事沉稳,从不冲动。
怎么竟……夜不归宿?
哎,罢了。
徒儿幸福就好。
徒儿开心就好。
没有谁能一直留在谁的身边。
便……
重新回到从未认识他的生活吧。
大不了再找个徒儿,天下之大,总会再找到令她满意的。
正想着,月竹隐约听到有人叩响她的房门。
她自水里冒出来,湿漉漉地长发黏着美背。
出了水面以后,敲门声愈发的清晰。
她偏眸望向门口,眼眶好似染了红胭脂:“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