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织机

    父女俩在主屋的偏厅找到了唐鸿音。十六岁的少年,身量已经长开,面容继承了唐家人的清俊,就是没什么正经坐样,正抱着一条腿的膝盖,拿着一本账册模样的东西在看。见到两人进来,他懒懒地抬了下眼皮,连把腿放下的意思都没有。

    “二哥有事?”语气淡淡的,没什么热情。

    唐守仁有些局促,搓了搓手:“鸿音啊,打扰你看账了。是这么回事,环儿这孩子非闹着想去看看后头空屋里的织机,我拗不过她,就带她去了。结果撞见老三在那儿……”

    他把唐守礼想偷零件的事简单说了,略过了唐照环发现综片问题并提出方案的部分。

    唐鸿音听到织机二字,眉头就蹙了起来,再听到唐守礼又打那破机器的主意,脸色更阴沉了几分:“呵,那堆废柴还有人惦记?三哥倒是好兴致。二哥你拦他作甚?让他拆,拆光了正好腾地方。”

    这话说得唐守仁脸上火辣辣的。唐照环却不怕,她上前一步,仰着小脸,清脆地说:“十二叔,那织机不是废柴,它坏的地方我知道。”

    唐鸿音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还没他胸口高的小丫头片子:“哦?你知道?”

    “综片坏了。”唐照环毫不畏惧地迎他的目光,“特别下面那几片大的,竹片子都磨烂裂开了。所以提线的时候有的线升上去,有的线卡住升不上去,或者掉下来,布就织坏了。”

    唐鸿音脸上的不屑僵住了,心中暗自惊讶。这小丫头,居然真说到了点子上,不是瞎蒙的?

    唐照环语速飞快,生怕他不耐烦:“竹片子太脆,不耐磨。换成硬木头的,在特别容易磨坏的地方,嵌上薄薄的铁片,就像……就像给木屐钉上铁掌子,又结实又耐磨。你让我试试做个新的换上,花不了多少钱。”

    她一口气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虽然用词稚嫩,但核心意思表达得很清楚,更换材质,关键部位铁木复合加固。

    唐鸿音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片子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而且听起来似乎有那么点歪理?

    硬木加铁片加固,好像从未听那些修织机的师傅提过。他们要么说竹片是祖传工艺没法换,要么就说换全铜的全铁的代价太高不划算。

    他沉默地看着唐照环。小丫头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没有孩童的胡闹,写满认真和笃定,让他想起了当初自己踌躇满志搬回这台织机时的样子。

    那台织机,确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死马当活马医?

    这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反正那堆东西在他心里已经死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几块木头,一点铁片,能值几个钱,就算全糟蹋了,也不过给那堆废柴再添点分量罢了。

    他烦躁地合上手里的账册,丢在桌上,目光在唐照环充满希冀的小脸和空屋方向来回扫了几次。

    “行吧,想折腾就随你去折腾。木头和铁片,需要什么样的,跟库房老刘头说一声,就说我应了。”

    成了!唐照环心中一阵狂喜。她强忍着没跳起来,用力拉了拉还有些发懵的爹爹的衣角。

    唐守仁也回过神来,连忙低声道:“还不快谢谢你十二叔。”

    “谢谢十二叔。”唐照环清脆地道谢,拉着爹爹轻快地退出了偏厅。

    光阴似箭,十日弹指而过。这天下午,唐照环怀里抱着一卷整整齐齐的布卷,脚下生风,直奔主屋。

    唐鸿音正百无聊赖地倚在廊下,嘴里叼着根草茎,望着天边流云,心思早飞到了后院空屋。

    见唐照环抱着匹布似的物件闯进来,他哼了一声:“别是把家里被褥拆了来糊弄我。”

    “用咱们的新织机织出来的。”唐照环将布卷轻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展开,雪白素绢如月华倾泻而出,细腻光洁,色泽均匀。

    唐鸿音嘴里叼着的草茎掉了,他猛地站直身体,几步跨到石桌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俯身便凑到绢面上。

    他屏住呼吸,沿布边一寸寸细细查看,搜寻哪怕一丝一毫的跳纱,断头,稀密不匀或是污渍。然而,绢面经纬交织得紧密均匀,别说瑕疵,连根多余的线头都寻不见。

    这品相,别说交税,就是拿到州里最好的布庄去,也绝对能评个上等。

    成了?!真成了?!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紧随其后的却是更深的疑虑。这小丫头片子,莫不是怕牛皮吹破,从外头买了匹好绢来诓他?

    这念头一起,少年心性里的执拗和冲动便占了上风。他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后院奔去。

    “哎,等等我。”唐照环只得迈着小短腿急急跟上。

    推开熟悉的木门,屋内景象让唐鸿音又是一怔。昔日蛛网密布的破败空屋,如今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那台曾被他视为耻辱的立织绫机,被擦拭得露出原本的木色,静静立在屋中。

    他冲到织机前,目光急切地扫向综片位置。只见原本磨损断裂的几片大综片已被更换,主体是坚韧的硬木,但在最易磨损的下缘受力处,镶嵌着打磨得光滑锃亮的薄铁片。铁木之间咬合紧密,结合得天衣无缝,泛着冷硬而可靠的光芒。

    旁边那些用于提花的复杂小综片,仍是原来的旧竹片。

    “怎么就换了这几个?”唐鸿音疑惑地看向气喘吁吁跟进来的唐照环。

    唐照环匀了口气,解释道:“十二叔,夏税急等着交的是绢,绢是最简单的平纹织物,用不着那些提花的复杂综片。我把织绢最要紧的这几片地综,按我的法子换了,先把要的税绢织出来。提花的事儿,且往后放放吧。”

    她说的条理分明,合情合理。唐鸿音心中的疑虑消了大半,少年人的那股子较真劲又上来了。

    空口白牙不行,眼见也未必为实。他必须亲眼看着这机器动起来,亲眼看着好绢一寸寸从这铁木综片下织出来才作数。

    唐鸿音一拍大腿,吩咐道:“现在当着我的面,用这机子,给我织一匹绢出来。丝线我出,绢归你。”

    唐照环小脸顿时垮了下来:“一匹绢啊,从早到晚不停也得织上四五天,家里还一堆活计等着我去干呢。”

    唐鸿音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从今儿起,到你这匹绢织完,你们家的饭食,我唐鸿音包圆了。顿顿有肉不敢说,米面管饱管够。你爹娘那儿,我去说,你就给我安心待在这屋里织布。”

    看他那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强样,唐照环知道推脱不过,只得苦着小脸应承下来:“那好吧。”

    于是乎,这间屋子成了唐照环临时的战场。唐鸿音果然说到做到,每日两餐准时送到门口,虽不是什么珍馐美味,但热饭热菜,份量十足。

    溪娘得了空闲,也会过来看看女儿,心疼地摸摸她有些发红的小手,唐守仁则默默地把家里的杂活都揽了过去。

    织机吱呀作响,单调而规律。唐照环小小的身子端坐在高高的机杼前,双脚踩踏着踏板,双手轮番投梭打纬。

    到了夜晚,屋里点起了油灯,昏黄的灯火下,她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老长,伴随机杼声和偶尔的哈欠声。困极了,眼皮打架,她便掐自己一下,或是用凉水拍拍脸,继续埋头苦干。

    唐鸿音也常常跑来看。他不说话,就蹲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逐渐增长的绢面。

    整整四天三夜,除了吃饭睡觉,她都钉在了织机前。最后一寸绢织完,唐照环剪断线头,累得几乎要从凳子上滑下来。

    这一次,唐鸿音检查得更加仔细。他一根丝一根丝地看过去,从布头看到布尾,又从布边摸到中心。指腹传来的触感均匀一致,目光所及之处,绢面光洁如初,经纬分明,毫无瑕疵。

    这匹赶工出来的绢,竟比五日前那匹还要更匀净一分。

    “好,好好。”唐鸿音连说三个好字,激动地抬起头,看向累得脸白,眼下一片青黑的唐照环,用力拍了拍织机,“环丫头你真是神了。这织机,活了!”

    验证了机器的可靠,唐鸿音心中的商业头脑立刻活络起来,豪气干云地道:“机器只要你不嫌累,尽管用,想用到什么时候都成。织出来的绢,除了你家自用交税,多出来的,十二叔我全按市价收了,绝不让你吃亏。”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唐照环眼睛一亮,累意都消散了大半。自家夏税要六匹绢,光靠她和娘亲用点绣活攒钱买绢,简直难如登天。如今有了这能下金蛋的铁鸡,怎能放过?

    她立刻想到了好帮手,琼姐心灵手巧,性子又沉静,学织布定是极快的。

    她跑去西厢房,不管大娘探究又狐疑的眼神,拉着琼姐就把事情原委和好处说了。琼姐听能帮家里省下买绢税的大钱,还能自己挣点体己,怯懦的心里生出一丝勇气,用力点了点头。

    自此,这间后院空屋彻底热闹起来。两个小姑娘,一个教得用心,一个学得刻苦。很快,琼姐也能熟练操作换了关键综片的织机了。

    白日里琼姐多织些,唐照环帮忙打下手,处理丝线。夜里唐照环便接过梭子,挑灯夜战。织机吱呀声昼夜不息,成了唐家后院日常背景音。

    日子在梭子的穿梭中飞快流逝,两人轮流干了快两个月,直到夏税开征。

    最后一匹雪白光洁的绢被细致地卷好,摞在那堆已经颇为壮观的绢堆上,两个小姑娘累得腿脚都站不稳,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喜悦和自豪。

    她们不仅织够了自家需要的六匹税绢,还额外织出了足足二十匹品质上乘的细绢。按照唐鸿音承诺的市价,这二十匹绢,收到了二十四两银子。

    唐照环捧着这沉甸甸的钱,在爹娘惊愕又欣慰的目光中,昂首挺胸走进了主屋正堂,将年初为爹爹赴京赶考向二爷爷借的二十两银子,连本带利,恭恭敬敬地双手奉还。

    二爷爷看着银子,又听闻由后院废机所出,惊愕之余,望向唐鸿音的眼神也复杂起来。

    唐鸿音挺直了腰杆,只觉得扬眉吐气,胸中块垒尽消。

    眼见织机如此好用,唐鸿音心思又活络起来。他自掏腰包,请人按唐照环的设计,将织机上所有综片,无论地综,花综,全部换成了崭新的铁木家伙。

    机器焕然一新,唐鸿音兴致勃勃地拉着唐照环:“试试提花绫锦,若能织出提花料子,价钱可又翻上几番。”

    唐照环爬上织机,尝试操作复杂的提花装置。然而,花综数量繁多,升降顺序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既要脚踏踏板控制地综形成底纹,又要手动提拉花综控制图案,还要引梭打纬,一心多用,手忙脚乱。

    试了半日,不是图案错乱,就是经纬纠缠,织出来的东西惨不忍睹。

    “不成不成。”唐照环懊恼地从织机上跳下来,小脸皱成一团,“这提花太难了。光有结实的综片不行,得懂花本,得会挽花,还得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我……我自个儿瞎琢磨,实在弄不明白啊。”

    唐鸿音也皱紧了眉头,抱着手臂在屋里踱步,紧抿着唇。

    忽然,他脚步一顿,猛地一拍脑门:“我怎么忘了这茬。永安县毗邻西京洛阳,又兼皇陵祭祀所需,官办的洛阳绫绮场特在咱们县里设了个分支绣艺坊,专培养织绣熟手,过几天要招学徒。”

    他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

    “我听说,过了考校的合格学徒包吃住,给发月钱,若能入选学提花织造,还有宫里退下来的老供奉亲自指点。你和琼丫头一个脑子活络点子多,一个性子稳当手又巧,天生一对的织机好搭档。

    这学费和考校前的嚼用,十二叔我出了。只要你们学成,回来能织出上好的提花锦,咱们唐家,说不定真能靠这织机,闯出条新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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