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绣艺坊

    唐照环得了唐鸿音的金口玉言,要供她和琼姐去官办的绣艺坊学艺,心头那份欢喜似三伏天喝下冰镇酸梅汤,又似腊月寒冬揣了个暖烘烘的小火炉。

    她脚下生风,恨不能肋生双翅,立时飞回家中,把好消息告诉爹娘和琼姐,连带路旁的歪脖子柳树都显得格外顺眼。

    推开家门,一股饭菜香气扑面而来。

    爹爹正坐在堂屋窗下的小杌子上,捧着一卷书册皱眉,显然又陷在某个经义难题里。娘亲坐在堂屋门口,继续她的小衣缝制,大娘手里纳着鞋底,针线拉得呼呼作响。琼姐手里捏着块绣绷,指尖翻飞。

    “我回来了,我有好事要说。”唐照环压不住嘴角,雀跃地叫道。

    唐守仁闻声抬起头,见小女儿满面红光:“何事如此欢喜?可是你十二叔那边有了好消息?”

    溪娘笑盈盈地:“看你这汗,好好喘匀了气,慢些说。”

    大娘闻言翻了个白眼,撇撇嘴:“哼,她能有什么好事。风风火火的,没个姑娘家的稳当。”

    唐照环才不管大娘那点刻薄,几步蹦到院子中央,一口气将唐鸿音的打算倒了个干净:“十二叔说了,洛阳绫绮场在咱们县里的分支绣艺坊,过几日要招学徒。若是学得好,能学那提花织造的本事,不仅包吃住,发月钱,还有宫里头退下来的老供奉亲自指点。

    十二叔还说了,我和琼姐是天生一对的好搭档,脑子活络配手稳当,只要我们去学,转正前的嚼用和学费,他全包了。”

    唐守仁放下书卷,和溪娘对视一眼,欣喜道:“这倒确是好事,十二弟有心了。绫绮场乃官办,能入其中习得技艺,实乃难得机缘。环儿机敏,琼儿手巧,若能学成,日后也算有一技傍身,终身受用。”

    溪娘更是喜得拍手:“你们可要争气,好好学,等下我去把房梁上挂的咸肉割一小块下来,再添个鸡蛋,给孩子们庆贺庆贺。”

    琼姐捏着针的手都忘了动,眼睛亮晶晶,脸上满是憧憬。能去学艺,还是官办工坊,简直是她梦里才敢想的事情。

    大娘的脸色却沉了下来,像泼了一层浓墨。她把手里的鞋底重重往笸箩里一扔。

    “学艺?说的轻巧。”大娘斜睨着溪娘,满是讥诮,“她俩走了,这一大摊子家务谁来做?喂鸡浇菜,打水劈柴,洗衣做饭,还有绣花做活,全指望我一个人?”

    溪娘脸上的笑容僵住,随即又堆起更柔和的笑,软声道:“嫂子消消气。十二弟不是说了,他继续包吃,省下家里的嚼用。两个小娘子只是去学艺,又不是卖身,总能回来帮衬帮衬的。

    再说了,能进官办的绣艺坊学本事,那是多大的体面。将来议亲的时候,人家一听,哟,是在官办场子学过宫里本事的娘子,身价可不一样,说亲的门槛都能抬高一截,找个殷实些的好人家,不比在家苦熬强?”

    这话算是戳中了点大娘的心思。她虽刻薄,对琼姐的前程却是实实在在放在心上的。

    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溪娘:“当真?进了那绣艺坊,议亲能涨身价?”

    “千真万确。”溪娘见有门,赶紧趁热打铁,“邻县那个朱木匠家的,去绣艺坊学过两年,嫁给了洛阳城里的殷实户。”

    “哼,说得天花乱坠。”大娘语气软了下来,“琼儿去学,也不是不行,但家里的活计不能落下太多。还有,环丫头,你跟着凑什么热闹?毛手毛脚的,去了也是白费钱,不如在家帮你娘干活。”

    唐照环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却挤出十二分乖巧,眨巴着大眼睛:“大娘,那种厉害的织机得两个人操作。我要是留在家里,琼姐一个人去了也学不全呀。”

    唐守仁见状,承诺道:“学个正经本事,孩子们终身受益。家里的事我多担待些,熬过这一阵,待她们学成,家里进项多了,日子自然松快。”

    琼姐扯了扯她娘的袖子,小声说:“我想去学。我保证,下课回来,该干的活加倍干完,绝不偷懒。”

    大娘被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没了脾气,心里那点不情愿终究抵不过对前程的盘算。

    她烦躁地叹了口气,没好气地道:“罢罢罢,一个两个都这么说,倒显得我是那恶人。要去便去,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去学艺是好事,学归学,别给我整什么幺蛾子,该守的规矩要守,别跟那些眼皮子浅的丫头片子学些歪门邪道。身子骨要紧,学那精细活儿费眼睛,要是熬成了瞎子,看谁还要你。”

    “是,娘,女儿省得。”琼姐一直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脸上绽开了笑容。

    溪娘松了口气:“事情定了就好,我去加菜。”

    眼见大娘总算同意,唐照环心理开始盘算要准备些什么,却听大娘又开口了,这次是对着她:

    “既是你十二叔出的主意,那学艺要用的家伙什,什么针线篮子,练习用的素线,白布,还有描花样的纸笔,你再去跟他说说,让他一并出了。”

    唐照环一听,心里的小火苗噌地冒起来了。大娘真是算盘珠子拨得精,十二叔已经仁至义尽出了大头,这些基础的东西本该学徒自备,值不了几个大钱,她竟还想着去薅他的羊毛,他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她小脸一绷,刚要开口顶回去,却见溪娘悄悄给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冲动。

    “嫂子,这……”溪娘正要打圆场。

    一旁的琼姐抢先一步开了口,声音不大却难得坚定:“娘,不用问了,这些该咱们自己备的。我有平日攒下的零散铜钱,不够的话,我先跟二婶借点,等进了绣艺坊,发了月钱,定一文不少地还回去。妹妹帮了大忙,她那份也该算在我头上。”

    溪娘忙道:“哎哟,琼儿说这话就见外了,什么算不算的,那些零碎值当什么,婶子先给你垫上。等你挣了钱,请婶子吃块枣糕就好。”

    她这话说得既全了大娘的面子,又解了琼姐的围,更显得亲近。

    大娘见女儿自己表了态,溪娘也大包大揽,再纠缠下去反倒显得自己做了坏人,便撇撇嘴不再言语,重新拿起鞋底,只是那针脚明显比刚才更用力了。

    趁有集的日子,溪娘领着琼姐和唐照环去采买。

    琼姐花了不下半个时辰时间,认认真真挑选素线,仔仔细细比较白布的厚薄,又在一堆粗细不一的绣花针里反复挑拣,终于选定了三根大小不一的,郑重地付了账,小心地用手帕包好放进怀里。

    见她如此细致,溪娘也不自己挑了,直接原样照搬了一份给唐照环。

    看着她捧着宝贝般的珍重劲儿,唐照环真心觉得,她哪是买针,简直在买房啊。不过她又忍不住想笑,看来琼姐是真的把这次机会看得比命还重。

    也好,有个这么认真的搭档,说不定真能闯出点名堂来。等学成了,一定要让家里人都用上最好的丝线,再也不用为这点针头线脑发愁。

    终于到了招人日,攥着唐鸿音给的银子和盖了族长印章的荐书,唐照环和琼姐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位于县衙西侧的绣艺坊。

    朱漆大门虽不十分阔气,却透着股官府的肃穆劲儿,门楣上悬着“绣艺坊”的匾额。

    队伍不算长,多是些九十岁到十二三岁的姑娘家,由仆妇陪着,个个衣着体面,脸上或紧张或期盼。相形之下,穿着寒酸,只有姐妹俩互相作伴的唐照环和琼姐,显得格外扎眼。

    琼姐下意识往唐照环身后缩了缩,手指紧紧攥住衣角。唐照环倒是不怵,好奇地四处打量,琢磨官办工坊里头该是什么光景。

    正等开门,一个穿着水红色褙子,头上戴着亮银丁香簪的圆脸姑娘,在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陪同下,也到了附近。如果认真看,还能看到她被褙子遮挡大半的下裙,偷偷散发丝绸光泽。

    圆脸姑娘瞧见两人,先疑惑地眨了眨眼,随即浮起毫不掩饰的轻视。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唐五家那俩丫头吗?”声音又尖又亮,引得周围人都侧目看来。

    她是与唐照环家一墙之隔的钱贵家闺女,钱福妞。钱贵是县衙的公人,担任牢头,在永安县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福妞作为他的掌上明珠,在街坊孩子堆里,一向是横着走的。

    福妞走到近前,上下扫了唐照环和琼姐一遍,嘴里啧啧有声:“稀奇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们家不是穷得叮当响,连进京赶考的银子都是借的吗?往年交完夏税连锅都揭不开,怎么,还有闲钱来绣艺坊凑热闹?”

    她故意把“凑热闹”三个字咬得极重。

    琼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几乎要缩进唐照环的影子里。

    唐照环挺直腰板,不卑不亢地回视:“绣艺坊招学徒的招子上,又没写谁家不能来。我们怎么就不能试试了?”

    “试试?”钱福妞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就凭你们?环丫头,你会拿针吗?琼娘子绣工是还凑合,可你们家那点绣活,卖几个铜板我还不知道?攒得够这绣艺坊的束脩?骗鬼呢。别是想着进来白吃白喝,偷学手艺的吧?”

    这话误打误撞说破了两人的目的,琼姐当即顿住,头埋得更低。唐照环真想大声告诉她,是十二叔唐鸿音给两人出的钱,我们靠自己织绢还清了债。

    但话到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行,织机修好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万一传出去,眼红人是非多,别给十二叔惹事。

    唐照环脸上挤出讽刺的笑容,故意把声音扬得高高的:“够不够就不劳你操心了。我和琼姐平日里绣些花片帕子,省吃俭用攒钱,虽然比不上福姐你爹手指缝里漏出来的多,但凑个入门钱,还是够的。”

    她把“手指缝里漏出来的”几个字咬得特别重,暗讽钱贵挣黑钱。

    福妞被她半是顶撞半是打岔的话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

    福妞冷笑一声,重新找回气势:“前些日子,有天晚上,你家西屋那位闹腾得可欢实。我在隔壁听得真真儿的,好像是因为琼娘子拿钱不买吃食点心,偷偷买了什么‘破烂玩意儿’的书?吵得跟闹贼似的,我们家想睡个安稳觉都不成。你们俩可别是偷跑过来,等过两天那位发现了,再大闹学堂要退钱。”

    大娘打骂琼姐那晚的动静,竟成了别人嘴里的笑料。唐照环心头火起,这小贱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意,脸上笑容反而更甜了:“福姐耳朵真灵光,连我家晚上吃什么点心都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呢,我家的事,不劳您费心。”

    钱福妞被她这软钉子一顶,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她气得哼了一声,眼珠一转,又换了种方式刁难。

    “环丫头,别怪我没提醒你。”她故意提高音量,让周围人都能听见,“绣艺坊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入学十日第一次大考,要交指定的绣品,针法、配色和构图都有讲究。

    考不过,立刻卷铺盖滚蛋,束脩一文不退。到时候交不出绣品,或者绣得跟狗啃似的,被人撵出来,连带着你们唐家的脸,都得被你丢光。”

    唐照环心里咯噔一下,绣艺坊要求的指定绣品,肯定复杂不少。十天时间,既要适应新环境,还要突击完成一件高要求的绣品,难度是有点大。

    但她觉得不用太担心,来报名的多是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再厉害能厉害到哪里去,总不能第一次考试便把所有人赶出门。

    唐照环学着大人的样子,对钱福妞拱了拱手,脆生生道:“哟,原来还有入学考这回事?多谢福姐提醒。您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呢。回去可得让我琼姐姐好好教我,临时抱抱佛脚也好呀。”

    钱福妞被她的态度噎得够呛,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还想再说什么,已经轮到她们登记了。

    “下一个。”门房里坐着个留着山羊胡的管事,头也不抬地喊道。

    钱福妞狠狠剜了唐照环一眼,趾高气扬地抢先走上前,递荐书和银子。那管事扫了一眼荐书上的名字,又掂了掂银子,脸上挤出点笑容:“哦,钱牢头家的千金?进去吧,左边第二间找吴教习登记。”

    “有劳管事。”钱福妞得意地扭着腰进去。

    轮到两人,琼姐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缓缓把荐书和银子递过去。

    管事接过荐书扫了一眼,对上面的内容不以为然,掂了掂银子,分量倒足。

    “绣艺坊的学徒,可不是光交钱就能当的,得有真本事。”管事抬眼打量了下眼前两个衣着寒酸的小姑娘,慢悠悠开口,“定期考校是硬规矩。考不过,天王老子保荐也没用,银子也不退,你们想清楚了?”

    唐照环甜甜笑道:“管事伯伯,规矩我们懂,多谢您提醒。银子交上了,荐书也在这儿,您看是不是能让我们进去了?本事嘛,考了才知道,您说是不是?”

    管事自认该提醒的提醒过了,便不耐烦地挥挥手:“进去吧,左边第一间找王教习登记。”

    琼姐如蒙大赦,拉着唐照环赶紧往里。

    绣艺坊的院子很大,青砖铺地,几排整齐的厢房,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娘子们的说笑声。环境清幽雅致,与外面的喧嚣截然不同。

    管事口中的左边第一间并不难找。门口挂着块小木牌,写着“录名处”三字。唐照环深吸一口气,和依旧紧张得手心湿滑的琼姐,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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