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王教习

    长条桌后端坐位中年妇人,穿着素净,面容清癯,眼神平和,想来这便是王教习了。

    听见动静,王教习在两人的粗布衣裳上掠过,并无半分鄙夷或惊奇,只如同看到最寻常的事物一般,平静无波。这让姐妹俩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一松。

    “姓名,籍贯,荐书。”

    唐照环连忙上前,双手奉上族里的荐书和银子:“教习安好。学生唐照环,堂姐唐照琼,俱是永安县人。这是族中荐书和束脩。”

    王教习接过,直奔主题:“既来学艺,规矩当先。绣艺坊分入门与进阶两班。入门,授基础针法、配色和构图。进阶,授更精妙针法及小幅花鸟绣样,难度颇高,考校间隔短。

    考校不过者,无论哪班,皆须离坊,束脩不退。你二人据实以告:识字几何?平日做绣活多寡?技艺如何?莫要夸大,也莫要妄自菲薄。分错了班,于你二人,于教习,皆是麻烦。”

    话说得实在。唐照环和琼姐对视一眼,略微安心,遇到明白人了。

    唐照环定了定神,率先开口:“回教习的话。学生唐照环,今年十岁。识字尚可,《千字文》《百家姓》能通读,些许诗词也认得。只是女红一道,实在粗疏。平日在家,只帮娘亲劈线,缝补些破洞,正经绣花做得极少。”

    王教习听着,面上无波,只在听到识字尚可时,眼中微光一闪。

    轮到琼姐,她声音细若蚊蚋:“学生唐照琼,年十四,会……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平日在家做活贴补家用,常绣些小花样,请教习过目。”

    她鼓起勇气,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拿出正在绣的花片,双手递上。

    图案是折枝梅花,针脚细密匀称,花瓣用深浅粉线晕染过渡,构图寻常,干净利落。

    王教习接过,特别查看了针脚和配色,将花片递还给琼姐。

    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语气温和了一分:“嗯,底子尚可,针稳。”

    她沉吟片刻:“唐照环,你识字多,然手上功夫生疏,强求花鸟小品,恐难成器,反易损了心气。留在我的入门班,打好根基要紧。”

    “唐照琼,”她转向琼姐,“你手上功夫扎实,虽识字少,于运针走线已有章法。进阶班的吴教习,最擅教导有根基的学徒,于细微处点拨,你去她那里或可更进一步。考校虽难,也是一番磨砺。”

    琼姐一听要去那听起来就吓人的进阶班,脸又白了,看向唐照环求助。

    唐照环思索一番,觉得王教习的安排合理。琼姐有基础,去试试未必是坏事。她悄悄捏了捏琼姐的手,示意她安心。

    “多谢教习指点。”唐照环拉琼姐一起行礼。

    王教习提笔在名册上分别记下,递出木牌,上面刻着不同编号和班级:“拿着,去课室安顿。唐照环,你的课室就在此院东厢第一间,明日辰时初刻开课,莫要迟了。唐照琼,你的课室在西跨院第二间,先找吴教习报到。”

    姐妹俩再次谢过,拿着木牌退了出来。

    按照王教习的指引,唐照环找到了东厢第一间课室。推门进去,里面已坐了大半,数量约莫有十个出头。屋子宽敞明亮,靠墙放着几架空着的绣绷,前面有教习用的长案和一块挂花样的木板。

    她一进来,立刻吸引了不少好奇打量,甚至还有轻慢的目光。唐照环只当没看见,四处张望想找个空位。

    前面几排位置都坐满了,只有靠后还有几个空着的绣墩。

    她正想往后面走,目光不经意扫过第一排正中间。

    水红色的崭新褙子,亮闪闪的银丁香簪,不是钱福妞是谁。

    钱福妞显然也看到了她,满脸惊愕和羞赧。

    唐照环心里嗤笑一声。

    呵。说得自己多有能耐,牛皮吹破了天,不也跟我这不会拿针的丫头片子一样,蹲在这入门班里打根基,从穿针引线学起。

    她懒得理会福妞刀子似的目光,昂着小脑袋,目不斜视地从第一排走过,径直来到最后排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那位置虽然偏僻,光线却好,还能看到窗外一角绿意。

    刚坐下,就听见钱福妞故意对旁边一个全身穿绸缎衣裳的小娘子炫耀:“唉,入门班的东西,我在家早学腻了。我娘特意请了绫绮场退下来的老绣娘教过我呢,要不是我爹说绣艺坊的名头好,将来能……哼,我才懒得来这从头学起。十日后那考校,闭着眼睛都能过。”

    她这话,像是说给旁边人听,更像是说给后排的唐照环听。

    唐照环撇撇嘴,自顾自地整理带来的小针线包。里面只有几根最普通的针,几束素线,一块练习用的粗布。跟周围那些带着精美小绣绷,各色丝线,甚至还有小银剪的小娘子们比起来,真是寒酸得可怜。

    但她心里并不慌。十天?不就是一次小考嘛,还是开卷的。她唐照环上辈子什么硬骨头没啃过?物理公式不比这针头线脑难?她就不信过不了。

    一刻钟后,再无新人入内,王教习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方才还有些喧闹的课室,瞬间鸦雀无声。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前方,便是钱福妞也下意识挺直了腰板,收起了骄矜。

    王教习行至长案前,沉甸甸的目光扫过全场,压得人不敢造次。

    “既入绣艺坊,当知坊内规矩。”她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其一,尊师重道,教习之言,须得谨记。其二,勤勉刻苦,针线功夫,偷懒不得。其三,同窗和睦,不得口舌相争,更不许恃强凌弱。其四,洁身自好,坊内器物,一针一线,不得私藏,亦不得损坏。”

    她顿了顿,目光在几个衣着格外光鲜,面前摆着精美针线包的姑娘脸上停了停:“坊内学艺,一应用度自有规制。明日辰时初刻开课,只带寻常针线和素布即可。那些描金绣银的匣子,镶珠嵌玉的顶针儿,就不必带来了,免得分心。”

    这话一出,钱福妞和旁边几个姑娘讪讪地将手边的小玩意儿收了起来。

    “凡有违者,”王教习语气转冷,从袖中取出一把乌沉沉的戒尺,亮在案上,“轻则戒尺责掌,重则逐出坊去,可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姑娘们连忙齐声应道。

    “今日且散,明日辰时初刻,莫要迟误。”

    王教习言罢径直离去,留下满室的姑娘们,过了好一会儿才敢低声议论起来。

    翌日辰时初刻,日头刚爬上屋檐。东厢第一间课室里,十来个小娘子已坐定。钱福妞端坐第一排正中,下巴微抬,显出一副早已精通的得意模样。

    门帘一掀,王教习走了进来。她一身靛蓝布衣,步履沉稳,目光如静水深流,在屋内缓缓扫过。

    她径自走到长案前,拿起一束生丝:“今明两日,我只教一样,劈线。”

    劈线?这谁不会?众人惊讶得窃窃私语,连后排的唐照环都瞪大了眼,心道这也太基础了吧?

    王教习恍若未闻众人的惊诧,只拈起一根丝线向上,手指灵巧如蝶。只见那原本一根细线,在她指尖轻轻捻动,分拨,均匀地将线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八分十六。

    唐照环经常帮忙劈线,知道溪娘平常用分成十六分的丝线刺绣,成品已经很精致,别人家也有只用八分的。

    王教习并没有停下动作,直至将一根丝线分成了六十四分。分出的细丝,比手指上的绒毛还细,根根分明,毫无纠缠。

    “市上所售,皆是这般成束的丝线,使用时再劈开。你们知不知道,为何要如此做?”王教习捻着分好的细丝,“染色匠人,需将这成束的生丝,浸入滚烫的染缸。若丝线太细,太单薄,一入滚汤,受不住那冲撞拉扯,立时便断。唯有数十根合为一股,有了筋骨力道,方能经得住染缸锤炼,染出鲜亮均匀之色。”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待染好晾干,到了我们手中,需依绣品所需,将这成束的丝线,再行劈开。要十六分便劈十六分,要六十四分便劈六十四分。劈得越匀,越细,绣出的花瓣叶脉,才越显灵动逼真,不起毛结团。这便是劈线的根由,非是匠人懒,实为工艺所需。”

    原来如此,唐照环恍然大悟。一根丝线背后,竟还有这般门道,怪不得娘亲劈线时那般仔细谨慎。

    “现在,穿针。”王教习取过一枚特制钢针,针鼻极小,“线劈得匀细,穿针引线方能顺畅。线头需抿得尖细,心要静,眼要准,手要稳。气息稍乱,线头便散。心神不定,针鼻难入。”

    她示范了一次,动作行云流水。接着让众人各自练习,要求至少劈出三十二分,且所有的线都能单独穿过针鼻。

    一时间,课室内只余下细微的呼吸声和丝线摩擦的窸窣。有人轻松穿过,面露得意;有人捻了半天线头,急得额头冒汗;更有人线头散开,越捻越乱,懊恼不已。

    钱福妞果然手法熟练,几下就劈出十六分,穿好了针,故意将穿了线的绣针别在袖口,左顾右盼。唐照环则屏住呼吸,学着王教习的样子,小心捻尖线头,对准那小小的针鼻。

    一次,偏了;两次,线头散开;第三次,终于穿了进去。

    她悄悄松了口气,抹了把额角不存在的汗。

    整整两个时辰,众人在劈线、穿针、再劈线的枯燥重复中度过。王教习缓步巡视,时而指点一二,话语依旧不多,总能切中要害。唐照环渐渐摸到了些门道,虽远不如福妞熟练,也劈出了勉强能用的三十二分细丝。

    放课的钟声敲响。唐照环收拾好自己的小针线包,立刻跑向西跨院寻琼姐。

    琼姐正等在院门口,眼里闪着疲惫却满足的光彩。

    “琼姐姐,那吴教习凶不凶?课难不难?”唐照环拉住她的手,急切地问。

    琼姐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衣角,小声道:“吴教习看着严厉,说话也硬邦邦,教得极细。针怎么起,怎么落,力道如何,线怎么藏头都讲得清清楚楚。

    确实难,比我在家绣的那些花样难多了,针法多了好几样,我听得晕乎乎的,手也笨……”

    “不怕。这才第一天呢,琼姐姐你底子好,肯定能学会。”唐照环一副要替姐姐出头的小老虎模样,“你只管专心学,要是班上有人欺负你,或者笑话你,你一定告诉我,我去找她理论。”

    琼姐被她逗得抿嘴一笑:“没有,吴教习很有威严,大家都不敢吵闹。只是我坐在那里,看别人都比我强,心里慌……”

    “慌什么,咱是来学本事的,又不是来比高低的,学到就是赚到。”唐照环给她打气,“走,回家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拿针。”

    日子在穿针引线,辨识丝理和练习针法中飞逝。

    白日上午,姐妹俩各自在课室苦练。下午,挤在自家院子角落互相交流心得。晚上有空了,还要跑去唐鸿音的后院,教会他从唐家里寻来的其他可靠亲戚,如何用立织绫机织出细密的平纹绢和纱。做为酬劳,唐鸿音除了出两人的学费和工具钱,也包下了唐照环一家的吃食。

    唐照环识字多,对王教习讲的构图配色理解得快,掰开了揉碎了讲给琼姐听。琼姐手上功夫扎实,指点唐照环如何拿针更稳,如何劈线更匀。

    转眼便是第九日。

    课毕,众人正欲收拾东西,王教习示意大家安静。

    “明日,你们入坊已足十日。按坊规,将行首次考校。”

    众人心立刻提了起来,坐直了身体。

    “考校内容是,自明日起,放假三日。三日内,每人需独自完成一件女子贴身小衣。形制不拘,或抹胸,或主腰,皆可。唯有一则,其上须有绣花点缀。绣样大小、内容和颜色,自定。”

    “啊?”底下响起一片惊呼。做小衣?还要带绣花?三天?

    王教习忽略惊讶声,继续:“此物一针一线,必须由你们亲手缝绣,不得假手他人,亦不得用坊中或家中现成之物充数。三日后辰时,携成品于此查验。”

    “莫要存侥幸之心。每人手上功夫深浅,针迹如何,力道怎样,我皆心中有数。若有成品的针脚绣工,远超出平日水准。”她目光如炬,在几个平日爱耍小聪明的娘子脸上掠过,“或者针法构图,非十日所学能企及,我一眼便可识破,立判其考校不合格!”

    最后三个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王教习不再多言,留下满室心思各异的学徒,转身离去。

    唐照环坐在后排,不得不佩服王教习的出题水平。

    独自完成一件带绣花的小衣,针脚绣工还不能超出自己目前水平。这不仅考手上功夫,还考对自身能力的清醒认识。为了防止他人代劳,利用女孩的羞耻心,刻意选了贴身小衣。

    好高明的考题。

    放了课,她本想找琼姐一起回家,没想到进阶班的考校居然一大早就开始了,没做完不许走。

    她只好跟琼姐比了个加油,揣着满腹的考校题目,脚步匆匆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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