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里,溪娘正坐在堂屋门口的小凳上,借天光缝小衣裳,肚子已经鼓得老高。
见女儿回来,溪娘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
“环儿回来啦?学得……”话未说完,她轻呼一声,手抚上肚子,眉眼间全是慈爱,“这小家伙,又踢我呢。”
唐照环立刻忘了烦恼,小跑过去,蹲在娘亲膝前,好奇地把小手轻轻覆在那高高隆起的肚皮上。
果然,掌心下清晰地传来一股有力的顶撞,一下又一下。
“嘿,小不点,知道姐姐回来啦。”唐照环对着肚子打招呼,“在里头闷坏了吧?再忍忍,等瓜熟蒂落,姐姐给你做好玩儿的。”
溪娘笑着拍开她的手:“净胡说,小心吓着他。饿了吧?灶上有饭,今早你十二叔打发人送来的,有肉有菜,快去吃。”
唐照环这才觉出饿来,她跑到灶间,掀开锅盖,里面一碗小米饭,上面盖着勺油亮的臊子,还有翠绿的青菜。
这伙食,可比自家平日好太多了。她心里记下十二叔这份情,捧起碗狼吞虎咽。
吃完饭收拾好,唐照环坐到溪娘身边,眼睛忍不住又瞟向她那快八个月的肚子,圆滚滚像揣了个大西瓜。
“娘亲,家里有啥活计要我做不?劈柴?打水?喂鸡?”
她怕自己接下来三天埋头做小衣,顾不上家里。
溪娘笑着摇头:“傻丫头,你十二叔包了饭食,省下家里多少功夫。如今就喂喂鸡,扫扫院子,轻省得很。你安心琢磨绣艺坊的功课,旁的莫操心。”
唐照环把王教习出的题目一五一十说了:“要做件小衣,还得带绣花,限三天,自己一针一线弄,不能绣得太好,得跟平时水平差不多。”
溪娘听完,立刻明白了出题人的意思。
她鼓励道:“难是难了些,可咱环儿机灵,总能想出法子,用心做便是。”
“嗯。”唐照环用力点头,小拳头一握,“娘你放心,我就是赖,也要赖在那绣艺坊,非把本事学到手不可。至少也得待到你安安稳稳把肚子里这小家伙生下来,坐完月子。”
十二叔答应的,只要她还待在绣艺坊,家里的饭食就不会断,她一定不能让溪娘挺着肚子做饭。
这话说得又实在又暖心,溪娘眼眶微热,嗔道:“浑说什么赖不赖的,快去想你的法子。”
唐守仁还没回来,唐照环征用他的书房,将块素白细麻摊在书桌上,托着腮帮子,发愁。
“唉……”她长长叹了口气,心里的小人儿疯狂挠墙,“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不该装得那么‘笨’啊。”
她并非像表现出来得那样,对女红一窍不通。上辈子她为了穿越做准备,可是认真上过好几个刺绣班,缝纫机也用得很是顺手。理论,图样甚至一些讨巧的针法,脑子里存货更不少。
她本想着,寻个合适的时机,不经意展露点天分,就像爽文小说里的主角,扮猪吃虎,一鸣惊人,震惊四座,从此被教习奉为天才,扶摇直上,多痛快。
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王教习不按常理出牌。
第一次考校,竟要求不能超常发挥。
这可好,她给自己挖了个大坑。既不能暴露真实实力,又要在这限制下,做出点能让王教习觉得惊喜的东西。
难,难于上青天。
绣什么好呢?既要简单,又要有点意趣,还得是她这水平能勉强解释得通的。
花?太普通,鸟?太复杂,字?不行,露馅了。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想起溪娘之前为了绣那方软缎丝帕上的兰花,配了好多绺不同深浅绿色丝线。后来没用到那么多,还剩了些。
唐照环眼睛一亮。
对啊,绣竹子。
那些丝线染得极好,从嫩柳黄绿到深沉墨绿,过渡自然,正好可以用来表现竹子的新老枝叶和光影层次。
竹竿笔直,只需简单的直线和略带顿挫的竹节,最基础的直针和长短针也能勾勒出竹叶形状。
关键意境好,竹子清雅挺拔,比绣花有格调。而且寓意也好,虚心有节,正合初学者想要努力向上的心境。
她翻出溪娘的宝贝线匣,打开一看,剩线还在。
嫩绿如初春新芽,翠绿似盛夏碧玉,深绿如幽潭沉璧,还有一绺青黄。
唐照环心中大定,立刻拿出炭笔,在布上浅浅比划起来。哪里画竹竿,哪里点缀竹叶,疏密如何安排。在她手下,一丛生机盎然的竹子逐渐成型。
待到日头偏西,琼姐带着过了考校的好消息回家,唐照环已经三下五除二地按照自己的身材做好了件抹胸,只剩完成图样,就可以开始劈线了。
院门在这时被敲响。
“应该是来送饭食的。”唐照环抢先朝大门跑去,“娘你别动,我来。”
她快速抬起门闩,一个身影晃了进来,居然是三叔唐守礼。
他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布衫,脸上堆着那种市井里打磨出来的圆滑笑容,手里还拎着个油纸包。
“三叔来了。”唐照环心下咯噔。
这三叔无事不登三宝殿,更少见他这般提着东西上门,别是黄鼠狼来给鸡拜年了吧?
“找你大娘说点事儿。”唐守礼含糊一句,眼神就往西厢那边溜。
正巧大娘掀帘子出来倒水,一见唐守礼,那平日里总带着三分刻薄的脸上,竟罕见地挤出朵花来:“哎哟,他三叔,快进来坐,大热天的劳你跑一趟。”
那热络劲儿,活像见了财神爷。
唐守礼嘿嘿一笑,顺势把油纸包塞给大娘:“给孩子们带了点麻糖。”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西厢房,大娘还特意把琼姐从屋里打发出来,关上了门。
唐照环竖起耳朵,也只听得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大娘的声音时而拔高,时而又压低,絮絮叨叨什么难处、指望。三叔的声音则更低,多是应和,偶尔夹着几声放心、包在我身上。
这私聊,竟聊了小半个时辰,日头都快沉到屋脊后头去了。
唐照环心里那点不安像水里的泡泡,越冒越多。唐守仁从县学回来,溪娘把事跟他一说,两口子也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
三弟和大嫂,几时这般亲近了?
更奇的还在后头。
门帘一掀,大娘满面红光地走出来:“溪娘,多添副碗筷,今儿留三叔在家吃晚饭。”
唐守礼搓着手讪笑:“叨扰二哥二嫂了。”
晚饭摆上了小方桌,气氛起初还算融洽,唐守仁问了问他最近的营生,唐守礼含含糊糊说给人跑跑腿,混口饭吃。大娘则不停给他夹菜,那份殷勤,让溪娘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饭吃到一半,大娘放下筷子,眼圈说红就红。
她先是一声长叹,接着用帕子捂住了脸,哭开了:“我的命苦啊,守义他走得早哇。”
这一哭,桌上顿时静了。
唐守仁和溪娘面面相觑,唐照环也停了筷子,心里暗道,来了。
“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守着点薄田破屋,风吹雨打。家里没个顶梁柱撑着,早晚让人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大娘哭得情真意切,鼻涕眼泪一起下。她擦了擦眼泪,话锋一转,指向隔壁。
“就说钱贵家那姓孙的,仗着男人是牢头,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天天处处挤兑我,欺负我没男人出头,憋得我心口疼。”
她猛地抓住旁边低头不语的琼姐的手,力道大得她一缩。
“琼儿,我的儿,娘给你寻了条活路。”她声音陡然拔高,激动地看向闷头扒饭的唐守礼,“他三叔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
唐守礼被点名,忙不迭点头:“是,是。”
大娘脸上放出奇异光彩:“隔壁县李大官人,你们知道吧,顶顶殷实的人家。原配娘子和老娘上个月没了,家里缺人主持中馈,想趁着热孝续弦,寻个知根知底,性子柔顺的填房。”
“填房”二字,她咬得格外重。
“李大官人说了,聘礼丰厚,不要嫁妆。他三叔人面广,认得李大官人府上管事,已经答应过两日就派人过来相看。”她用力摇琼姐的手臂,“你给娘争口气。过了门,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看那孙婆娘还敢不敢斜着眼睛瞧咱们。”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饭桌上死一般寂静。
琼姐的嘴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往下掉。
唐守仁猛地将筷子拍在桌上,脸色铁青。
“大嫂你糊涂。”他素来温和,此刻声音充满怒意,“琼儿才十四,那李大官人比我哥年份还早,传出去,我唐家的脸往哪搁。”
溪娘也急了,连忙温言劝道:“是啊大嫂,使不得,日子艰难咱们一起想法子,你卖女儿,不,做填房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啊。琼儿在绣坊好好学,将来未必没有好出路。”
“出路?站着说话不腰疼。”大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指着溪娘和唐守仁骂道,“你们两口子恩爱,守着环丫头过安稳日子,肚子里还踹着一个,哪里晓得我们孤儿寡母的苦楚。没有靠山,我们就是砧板上的肉。绣花能绣出个金山银山来?能挡得住恶邻欺辱?”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填房怎么了,那也是正头娘子。总好过在这破屋里,跟着没用的娘,受人白眼,吃了上顿没下顿。守义啊,你睁眼看看,不是我心狠,是这世道逼得我没活路了啊。”
眼见大娘撒泼,哭嚎声震得屋顶的灰都簌簌往下掉。溪娘眼角余光瞥到唐照环,生怕吓着孩子,更怕她说出什么火上浇油的话来。
她捂住心口:“哎哟,环儿,娘心口疼,馋那后院老桃树上的酸桃了,你去摘几个来,要顶上被日头晒得最红最透的那几颗。”
娘您都八个月的肚子了,早过了嗜酸的月份。
唐照环抬起眼,看了看娘亲递过来的眼色,明白了她的暗示,乖巧地放下筷子,应了一声:“哎,我这就去摘。”
小小的身影跳下凳子,掀开门帘离开。
晚风吹过,带着白日未散的暑气。唐照环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枝繁叶茂的歪脖子老桃树。树梢上,几颗半青半红的桃子,在昏黄的天光里若隐若现。
她走到墙角,熟练地搬来几块垫脚的石头,小小的身子灵活地攀上树干,朝着枝头爬去。
枝桠晃动,几片叶子簌簌落下,她的手,稳稳地伸向了那颗看起来最饱满的酸桃。
她刚摸着桃,正待用力一拧。
冷不丁,钱家那扇对着桃树的大窗户被猛地推开。
“挨千刀的小贼,敢偷老娘的桃。”尖利刺耳的叱骂在耳边炸响,正是钱贵的婆娘孙大娘。
她胖硕的身子堵了大半窗口,吊梢眼瞪得溜圆,动作快得惊人,骂声未落,人已经像颗点着了引信的炮仗,手里抄着一根足有丈把长的晾衣竹竿,冲进自家后院。
“小贱蹄子,给我滚下来。”
孙大娘手里的竹竿带着风声,恶狠狠朝着还攀在树杈上的唐照环戳了过去。那架势,哪里是赶人,分明是要把人捅个对穿。
唐照环吓得魂飞魄散,她这十岁的小身板,挂在树上本就摇摇晃晃,哪还顾得上桃子,慌忙手脚并用往下溜。可那竹竿来得又急又刁,她身子刚挪开半分,硬邦邦的竿头狠狠怼在她小腿肚子上。
剧痛传来,她登时失了平衡,像只断了线的纸鸢,惊叫着就从一人多高的树杈上栽了下来。万幸树底下泥地松软,又刚浇过菜,她只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可手里死死攥着的那颗酸桃滚出老远。
身上火辣辣钻心疼,心里惊吓委屈,唐照环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声又尖又亮,瞬间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唐家堂屋里正吵得不可开交的众人,被这撕心裂肺的哭喊惊动,呼啦一下全涌了出来。
后院顿时挤满了人。唐守仁一眼就看到自家闺女坐在泥地里,小脸糊满眼泪鼻涕,裤腿上沾着清晰的泥印子。
溪娘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检查她的身上四处,心疼得直掉眼泪:“我的儿啊。”
大娘叉腰指着孙大娘就骂:“好你个泼妇,敢打我唐家闺女,反了天了。”
“孙氏,你想杀人吗。”唐守仁目眦欲裂,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孙大娘杵着竹竿,站在两家后院那道之间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的篱笆旁,非但没有半点愧疚,反而把胸脯挺得更高:“敢偷我家的桃,我打她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