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摘桃

    “偷你家的桃?” 唐守仁气得声音都变了调,指着主干分明在唐家院内的老桃树,“桃树是我唐家祖辈栽下的,长在我唐家院子里。我闺女摘自家树上的桃子,碍着你什么了?你竟下如此狠手,你,你还有没有良心。”

    “呸!” 孙大娘把竹竿往地上一顿,一口浓痰差点啐到唐守仁脸上,“唐守仁,少你娘在这儿放屁,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枝桠伸到我家地界。它长在我家头顶上,吸着我家的风水日头,结的果子自然是我家的。这小蹄子鬼鬼祟祟来偷摘,老娘赶贼天经地义。没打断她的腿,算老娘心善。”

    钱福妞也闻声跑了出来,一看是唐照环摔了,非但没有同情,反而拍着手直笑。

    “活该,娘,打得好,就该打死这小贼。” 她添油加醋,“她家不止偷桃,你看后院靠着墙根堆的柴火,都伸到篱笆这边。还有鸡窝也挨着墙,臭味都飘咱家来。这老桃树更是祸害,枝枝杈杈全压在屋顶上,掉叶子砸瓦片,早该砍了。依我说,这树冠罩着的地方,都该归我家。”

    钱福妞这话一出,孙大娘眼睛亮了:“听听,听听,孩子都懂的道理。姓唐的,你也甭废话了,这桃树必须砍,从根砍,省得它枝杈乱伸,碍眼又生事。你要是不舍得,以后这树冠影子罩着的地方就是我钱家的地界,你们唐家往后少往这动土。”

    “你胡说八道,强词夺理。”

    唐守仁被她气得眼前发黑。若依她这般算法,唐家后院怕是要去掉大半,简直明抢。

    “树是我家的,地契上写得明明白白。后院也是我唐家的祖产,岂容你们红口白牙就占去大半?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 孙大娘嗤笑一声,满脸横肉都透着不屑,“在这永定县,我男人说的话,就是王法。”

    眼看双方剑拔弩张,火药味浓得一点就炸。

    唐守礼清清嗓子,挤出点油滑的笑容,往前凑了两步:“哎哟,钱家嫂子,福妞儿,消消气,消消气嘛。都是邻里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了几个桃儿,值当动这么大肝火。小孩子家不懂事,摔也摔了,哭也哭了,我看这事儿要不……”

    他话还没说完,钱家后院临街的小门被打开,钱贵回来了。

    钱贵生得五大三粗,满面阴鸷,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穿着衙门号服,手里提着长棍,一看就不是善茬的汉子。钱贵本人更提着一杆磨得锃亮的长枪,枪尖闪着寒光。

    他往院中一站,杀气腾腾,顿时让周围几家扒墙头看热闹的邻居全缩了回去,门窗紧闭,连大气都不敢喘。

    孙大娘立刻找到了靠山,竹竿指向唐守仁和还在抽噎的唐照环:“当家的,你回来的正好。唐家的小贱蹄子偷咱家树上的桃,被我抓个正着,唐二还要跟我们论理呢。”

    钱福妞也扑过去抱着她爹的腿告状:“唐照环偷桃摔下来活该,唐二叔凶我娘。”

    钱贵看都没看唐守礼,只盯着唐守仁,用枪尖点了点地上的酸桃:“唐守仁,管好你家的人。再敢把手伸到我钱家地界,就不是摔一跤这么便宜了。”

    孙大娘指着唐守礼的鼻子再骂:“唐老三你少在这儿充大瓣蒜,你算哪根葱。我可听说了,你又在外面欠了一屁股赌债,苦主跟我男人衙门里的兄弟熟得很。他们可不像我们这么好说话,真闹起来,你这身板经得起几棍子。”

    这话如同兜头一盆冰水,把唐守礼浇了个透心凉。

    那些兄弟的手段,他可是门儿清,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自己要是落到他们手里……

    “误会,都是误会。” 唐守礼腰不自觉地弯了下去,对着钱贵和孙大娘连连作揖,“钱大哥,钱大嫂,您二位大人大量,别跟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我这就说说他们,说说他们。”

    他嘴里胡乱应付,身子像泥鳅一样,贴着墙根,飞快地溜出了后院,转眼就消失在暮色里,比兔子还快。

    唐守礼这一跑,唐家这边气势顿时矮了一大截。大娘气得直跺脚:“没用的东西,窝囊废。”

    钱贵很满意这效果:“唐守仁,我婆娘说的,就是我的意思。这树,碍事。枝子,越界。罩着的地,不清净。给你三天,自己砍了,把地清出来。”

    他掂了掂长枪,后面的话没说,比说出来更瘆人。

    唐守仁挺直了腰杆,目光如炬,盯着钱贵:“钱牢头,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桃树是我唐家祖产,有地契为凭。你婆娘不问青红皂白,殴打我女,更口出狂言,妄图强占我家地界。

    我唐守仁虽是一介白身,也认得几个字,懂得律法。明日我便去县衙击鼓,请知县明鉴。先查看地契存档,再判定这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产,殴打幼女的行径,到底该当何罪。”

    这番话掷地有声,钱贵的脸终于变了变。

    唐守仁在县学里出了名的刻苦,学问扎实,颇得几位夫子看重。知县前些日子视察县学时,还特意问过他的学业,言语间颇有期许之意。这事钱贵是知道的。

    若真闹到公堂上,知县对唐守仁有好印象在先,再翻出地契存档……

    他当然知道自家这些年借着篱笆易动,是怎么一点点挤占唐家院墙根的。真要把官司打到县衙,当堂验看地契,自己这边根本不占理,他这牢头的位置,怕也坐不安稳。

    孙大娘是个泼辣的,更是个精明的。她一看自家男人眼神闪烁,枪杆微松,就知道他怂了。

    这怎么行?今日若退了,以后还怎么压着唐家。

    她眼珠子骨碌一转,计上心来。

    她捂住心口,脸上瞬间做出痛苦扭曲的表情,手里的竹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哎,哎哟,我的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话音未落,她作势要往地上瘫。

    钱福妞尖叫了一声,慌忙去扶:“娘你怎么了,唐家人把你气晕了。爹,快救娘啊。”

    钱贵正愁没台阶下,见状立刻借坡下驴,一步跨过去搀住自家婆娘,对着唐守仁恶狠狠地吼道:“姓唐的,你把我家婆娘气晕过去,这笔账老子记下了。再有下次,老子拆了你这破院子。我们走!”

    他色厉内荏地撂下狠话,给手下使了个眼色,几个人七手八脚抬起孙大娘,退回屋子,重重关上了门。

    一场闹剧,以孙大娘拙劣的晕倒暂时收了场。

    大娘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没去管泥地里的侄女,只是走到唐守仁身边,脸上显现近乎病态的亢奋。

    “看见没?你们都看见了吧,这就是没靠山的下场。姓孙的敢这么嚣张,就因为她男人是牢头,手里有棍子,衙门里有兄弟。唐守礼为什么怂成那样?因为他就是个没根底的浮萍,谁都敢踩一脚。”

    她越说越激动,目光落在琼姐惨白绝望的脸上。

    “这世道,弱肉强食,光会绣花顶个屁用。能挡棍子?能吓退钱贵那样的豺狼?

    琼儿,听娘的,只要你做了李大官人的填房,成了官绅娘子,看这对狗男女,还敢不敢拿竹竿捅我们唐家的人,还敢不敢说我们占了他们的地。见了你,他们得跪着叫奶奶,把吞进去的地界,连本带利给我吐出来。”

    唐守仁和溪娘望着状若癫狂的大娘,再看看被恐惧笼罩的琼姐,只觉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

    “琼丫头是守义大哥的骨血,是我的亲侄女。就因为钱贵家这等腌臜泼才欺上门来,你就狠心把她往火坑里推。”

    唐守仁斩钉截铁地拒绝。

    “就算钱贵拿刀架在我脖子上,就算他把这后院全占了去,我也断不会让你卖了琼丫头。这门亲事,我死也不同意。”

    三日假晃眼就过,唐照环腿上的青紫也消得差不多。

    她拿了包袱,在课室坐定,瞧见旁边小伙伴眼下一圈黑青,又看前排一身绫罗绸缎的钱福妞愁眉苦脸地摆弄着手中不成形的布料,再低头打量自个包裹里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衣,心下顿觉不妙。

    好像……太熟练了?

    对呀,自己明明现在才十岁,入门班的小娘子们刚开课,连剪刀都拿不稳当,哪能做出这般完整的小衣。

    想来王教习本意就是让她们尝尝这女红的苦头,明白其中不易,压根儿没指望真能做完。

    唐照环左右一瞄,飞快地把小衣掏出来,也顾不得找剪子,麻利地寻了小衣上的线头,悄悄拆开几处,又用针线故意歪歪扭扭地胡乱缝了几针。最后将布料揉搓出几道褶皱,把完美的手工硬生生弄得像个糙活。

    王教习板着一张脸走了进来:“时辰到,把你们做的小衣拿出来,摆在面前案上。”

    唐照环学着他人的样子,装出一副忐忑模样,扭扭捏捏地不肯拿。

    王教习柳眉一竖,用戒尺在长案上重重一敲:“拿出来,莫要让我再催第二遍。”

    众人吓得一哆嗦,只好将功课摊于桌上,供王教习检查,只见布料扭曲,线头乱飞,针脚歪斜,真正是惨不忍睹。

    王教习缓步走下讲台,挨个查看。她面上无甚表情,只在看到特别离谱的针脚时,眉头紧蹙。

    果然她并未追究何人做完何人未完,只是边走边说:“想来各位也都明白了,只是做个最简单的小衣就如此辛苦,若要做一整套里外衣裳又该耗费多少心血。

    我知你们中许多人,来此不过为博个‘绣艺坊学过’的名头,好回家议亲。

    日后为人妇主中馈,四季衣裳,阖家穿戴,哪一样不得你们张罗?若是有幸嫁入高门大户,掌理内宅,上上下下几十甚至上百口人的吃穿用度人情往来,哪一样不是千头万绪。

    依我朝风俗,女子十五六便要定亲,开始缝制嫁衣,供十八出嫁之用。成亲之时,男方亲朋好友,家中下人,无不从各位嫁衣的针脚评价新妇能否持家。若被人当做绣花枕头,评价差还是其次,最怕强仆欺主,这其中的猫腻可就多了去了。留予各位的时光已然不多,还望努力学习才是。”

    听完王教习的话,众人皆羞愧低头,不敢与之对视。

    唐照环眼风里瞥见王教习的皂色裙角走到了自己跟前,她赶忙低下头,避免与她目光相触。

    只见王教习将她的小衣拿起,端详良久,徐徐开口道:“这竹子针法意境和缝制不在相同水准,是否有人助你?”

    来了。

    唐照环对此早有预案。

    她故作声若蚊蝇道:“回教习的话,此小衣完全出自学生之手,只是竹子刺绣确实受了他人指点,但动手皆是学生自己来的。”

    “无妨。以你这般年纪,做到这等地步已算超出常人。若今后肯下苦工练习,倒可当一技傍身。”她指着竹子问道,“这竹子是谁指点的?你娘亲?”

    唐照环正欲点头,灵光一闪,娘亲如今肚子大了不宜动针,万一两人相遇提及此事便不妥当了。脑中迅速盘算一番,她计上心来。

    “回教习,是我堂姐。”

    “唐照琼?”王教习目光一凝,语气半信半疑。

    “正是。前日她来寻我,见我尚未定下花样,便指点了几句。”见王教习神情疑虑,唐照环眼珠一转,添油加醋道,“我堂姐可厉害了,只是她不爱表现。前几日,她绣好的一整套褙子用的大花片,卖了好几两银子呢。”

    王教习眼中似有光芒闪过,不动声色地放下绣品,转身继续授课去了。

    唐照环长出一口气,总算过关了。

    岂料放课后,王教习竟唤住她,令其随自己去进阶班,说是要当面询问琼姐此事是否属实。

    唐照环心中暗叫不妙,趁着王教习与吴教习交谈之际,赶忙溜到琼姐身边。

    “琼姐救命!” 她拉着琼姐的袖子,急切地小声道,“教习要考你关于竹子绣法的事,你只管说是你教我的,千万别露馅儿。”

    琼姐声音发颤:“我会害了你的。”

    唐照环见她又要缩手缩脚,忙不迭道:“你平日里绣的竹子我可是见过的,只是人不知道罢了。”

    琼姐想到平日唐照环对自己的维护,心一横,用力点了点头。

    到了课室,王教习将那幅绣着青竹的小衣在长案展开,直言问道:“唐照琼,你堂妹坦言这竹子刺绣是你指点的,可有此事?”

    琼姐紧紧攥着衣角不敢抬头,唐照环在一旁给她使眼色,暗暗点头鼓励。

    琼姐手心全是冷汗:“回,回教习的话,是的。”

    王教习尾音上扬:“那你且说,这竹子该如何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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