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日头晒进门槛,侍从打扮的少年倚在门框,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啪!”
后脑勺猛地挨了一记狠拍,力道之大,扇得少年几个踉跄,差点扑到地面摔成狗啃泥。
“哪个混蛋...”
嘴里的脏字还没吐完,少年一扭头,对上一双几欲喷火的眼睛。
一瞬间,瞌睡和魂都吓没了,少年浑身僵直立得板正:“掌、掌事!”
被唤作掌事的男人扬手,恶狠狠朝少年头上敲:
“让你!
“办事!”
“办好了吗”
“就敢睡!”
“啊!!”
他吐一个字就朝少年头上敲一下,少年脑瓜被敲的梆梆响,抱着头欲哭无泪:“办了办了,我让三子去办了!估摸着现在都炸完回来了。”
男人怒火稍息,瞪他道:“哪个三子?”
“金三,就前院那个。”少年委屈地摸摸头,“他老让我给他找事做,我寻思他修为不错,就交给他了。”
男人脸色骤变,一把攥紧少年衣领将他猛地提起:“谁给你的胆子,你他娘的知道他是谁吗!?”
少年吓呆了,语无伦次:“他他...”
“他是掌柜的外甥,你祖宗!”
“嗵!”
少年双腿一软,直接跪下了:“这、这不关我事啊,是少公子自告奋勇,不能怪我啊掌事!掌事——”
男人一脚将他踹开,怒喝道:“去找啊,等着老子给你擦屁股?”
话音刚落,另一名随从疾步近前,躬身禀报:“掌柜的请司使过去一趟。”
木兰内院。
钱三响踱步廊下,慢条斯理地喂着笼中鸟。
“掌柜的,您找我?”
“凌霄宗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男人敛了所有气焰,硬着头皮答:“人...还没回来。”
“嗯?”钱三响转过眼,看向垂首的男子,神色不悦:“大半天都过去了,还没办好?”
男人额头渗出冷汗:“去的人是..是金少爷。”
“你说什么?”
钱三响猛然转身,袖摆扫落鸟食盘,落到地上发出“哐当”声响,惊得笼中鸟雀乱鸣。
男人敛袍跪地,急急辩解:“属下也才知道这个消息,不过凌霄宗并无能人,少爷修为高深,想必早已得手,兴许…兴许是去哪里玩乐,一时忘了时辰…”
“死孩子!”
钱三响忍不住骂了句,丢开手中没有喂完的鸟食,吩咐道,“派几个人去接应,动作小点别闹出动静。”
“是!”男人如蒙大赦,慌忙起身欲走。
就在这时,院外匆匆进人来禀报:“掌柜的,宝善坊来人了,说有人拿着金少爷的铜牌上门要债,想请少爷过去核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钱三响只觉头疼,不耐烦地挥手:“少爷不在,要多少钱直接从账上划。”
“可来的是凌霄宗。”
钱三响眼皮一跳,当即沉了脸。
*
宝善坊的雅间。
清也慢条斯理提起暖玉茶壶,一线清亮茶汤倾入盏中,色泽如琥珀。
她端盏浅啜,温润的茶汤滑过喉间,齿颊留香。
清也惬意地眯起眼。
仙人久居天宫,不食五谷,倒是许久不曾体会如此鲜活的做人滋味了。
云凌霜探身出窗,见廊外依旧无人,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看向屋内三人:“你们说黑影是钱三响外甥,这个可能性有多少?”
“现在还是九成。”尘无衣支着下颌,将铜牌抛起又接回,“若是香炉里的香燃完了还没人来,那就变八成。”
安神静心的熏香,从他们进屋就点着,到现在才烧了一小半。
云凌霜疑惑:“和熏香有什么关系?”
尘无衣懒洋洋道:“不是熏香,是时辰。”
“仁心堂就开在距此地三条街的地方,如果他真是钱三响外甥,掌柜肯定先传话给仁心堂。一来一回半柱香也够了。”
这倒是。云凌霜回过味来。
宝善坊虽非弟子私产,但堂主的面子总是要给的,直接上报门内,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无衣言之有理,况且若是按照规矩来…”束修一笑,表情意味深长,“掌柜的该让我们回去等了。”
清也正摩挲杯身上刻着的‘和气生财’图样,一听这话顿时乐了。
果然天上地下都一个样,不管大事小事,要走正经流程效率就慢如龟爬。
她弯起眉眼:“其实我觉得可能性有十成。”
“为什么?”尘无衣抓回铜牌,好奇地看她。
“因为…”
清也拖着长调,朝后窗方向轻抬下颌,眼中笑意愈深:“人来了。”
三人微怔,纷纷扭头。
透过镂空窗花,只见一辆马车疾驰过街道,赶路带起的风卷动车帘,露出钱三响阴沉的一张脸。
“钱三响竟然亲自来了,那小子还真是他外甥。”云凌霜啧啧称奇。
清也放下杯盏,起身理了理衣裳:“他来了,就该我们走了。”
好不容易等到还债的来,债主却要走,这是什么道理。
清也扫过三人疑惑的目光,微微一笑:“我们凌霄宗没人管,受不了委屈撒撒泼,很正常嘛。”
三人顿悟。
*
宝善坊挂着天机门的招牌,钱三响不想生事,特意选在侧门落轿。不料刚进门,就听到阁楼上传来争执声。
“天机门欺人太甚,我今日定要寻你们掌门讨个公道!”
坊内客人被突如其来的吵嚷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好奇地望向二楼。
回廊处,云凌霜怒冲冲地往下闯,一群褐衣小厮紧追在侧,双手虚张着想要阻拦,却又不敢真的触碰。
口中连声哀求:“贵客息怒,贵客息怒!掌柜的真的已经去办了,烦请再稍等片刻,片刻就好——”
“片刻?这都多少个片刻了!” 云凌霜停下脚步,猛地提高了音量。
“你们天机门的弟子毁我凌霄宗灵圃在先,宝善坊非但不给说法,反而将我们晾在一边等半天,分明就是想赖账!”
字字句句清晰入耳,不少顾客纷纷放下手中正在相看的器具,眼神里流露出对宝善坊做法的不赞许。
清也跟在云凌霜身后,不露痕迹地在人群中搜寻。
瞥过门柱时,忽然扫见一抹熟悉衣角。
云凌霜气势太盛,褐衣小厮只觉一口塌天的黑锅兜头扣下。
看到周围投过来的指责眼神,更是两眼一黑,只好一边催人去请掌柜,一边赔笑着解释。
“掌柜的,司使传话,没找到金少爷。”乱中,一名随从低声来禀。“不过在凌霄宗后山发现了魔气。”
“魔气?”
钱三响原本打算找凌霄宗私了,闻言立刻改了主意,吩咐道:“上报巡天司,就说天机门弟子追剿妖魔,于凌霄宗地界失踪,请他们速派人搜查。”
“是。”
“还有,”钱三响继续道,“和宝善坊掌柜通个气,让他认下这块牌子。”
随从应声离去。钱三响扫了眼喧闹的人群,转身欲走——
“钱掌柜!”
一道清越嗓音自身后追来。
他佯装未闻,加快脚步,不料还未踏出门槛,肩头便是一沉。
清也不知何时已掠至身后,单手压住他的肩,速度快得两侧侍从根本不及反应。
待他们醒神欲拦,清也却已主动撤手,只盯着钱三响,板起脸道: “您来得正好。天机门弟子毁了我宗灵圃,上头种的可是仁心堂的萸前草——您说,这笔账该怎么算?”
在旁围观的客人本只是看个热闹,一听到“仁心堂”三字,顿时越发来了兴致。
钱三响佯装惊讶,侧头问随从:“有这事?” 随从当即摇头:“从未听闻。”
他环视四周,故作迟疑:“天机门素来与仁心堂交好,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或是你们认错了人?”
“我们也希望是误会,”云凌霜一步跨出,高举起手中铜牌,“可这块令牌是那人与我缠斗时落下的,上面可清清楚楚写着天机二字。”
牌面上,“天机”二字赫然在目。
钱三响眯眼细看,忽地嗤笑:“不是我不信你。只不过,早上你们才与我立约要救活萸前草,中午灵圃便被毁——这时间,是不是太巧了些?”
他语带讥讽,又道:“何况一块牌子而已,随手可仿,能证明什么?”
束修料到钱三响会这么说,上前一步,从容拱手:“钱掌柜说得在理。我们原本也不信天机门会纵容弟子行恶,但这令牌已请宝善坊的掌柜验过。若是伪造,想必我们也不必在此苦等多时了。”
四下顿时哗然。
“天机门的令牌不是都有秘法印记吗?自家人岂会认不出?”
“这话在理!宝善坊什么地界?要是假的,早把人撵出去了!”
“我看凌霄宗不像是无事生非的,倒是某些天机门弟子...啧啧,小门小派无人撑腰,被欺上门了也没处说理,惨过散修呐~”
“仁心堂也奇怪,自己的东西被毁,怎么还帮着罪魁祸首说话,一点不知道着急的。”
………
风言风语四起,云凌霜和尘无衣对视一眼,小脸一垮,齐齐抬袖拭泪。
清也哭不出来,使劲掐了把自己的大腿——依然哭不出来。
索性心一横,猛地扎进束修怀里,扯着嗓子开嚎:“呜呜呜师兄~孤苦伶仃,人尽可欺啊!”
束修:......
云凌霜和尘无衣一顿,偷瞄了眼对方,下一瞬:
“呜呜呜师兄~孤苦伶仃,人尽可欺啊!”
“呜呜呜师兄~孤苦伶仃,人尽可欺啊!”
束修:...............
众人观之,怜意顿生。
钱三响翻了个白眼,招来小厮:“你们掌柜呢?”
话音刚落,儒衫掌柜气喘吁吁从门外跑来:“在这,我在这。”
说话间和钱三响交换了个眼神。
他的身后还跟了个长须老者。
钱三响瞥他:“你再不来,宝善坊都快被唾沫星子淹没了。”
儒衫歉疚一笑:“劳诸位久等,在下没有修为,怕看走了眼,所以特意去请了当初打造铜牌的匠师。”
说着侧身示意,“有老先生掌眼,可保万无一失。”
清也狐疑地从袖子里抬头。
方才拖着死活不肯认下这牌子,现在自己当面给自己一巴掌这是要干什么。
长须老者上前,云凌霜握着铜牌警惕地盯着他。
儒衫立即道:“小友放心,老先生最重声誉,必定公正。”
束修开口:“凌霜,给先生看。”
云凌霜不情愿地递出铜牌,长者仔细验看片刻,朝儒衫微微点头。
儒衫刚要说话,却被钱三响慢悠悠打断:“事关凌霄宗与天机门清誉,您可得看仔细些。”
老者动作一顿,又将令牌接过,指腹细细摩挲过牌面,缓声道:“凡出老夫之手,必留新月暗记。此牌背处的月纹虽隐,却是吾门独技,仿不得假。”
他将铜牌摊于手心,众人凑近一观,果真见铜牌背面隐有一弯极细的月牙痕。
儒衫这才彻底放下心,朗声道:“既然身份已明,请诸位放心,天机门绝非推诿责任之门派。该赔的我们一定赔,该罚的也绝不姑息。”
束修闻言,刚要松一口气:“既如此——
“欸,掌柜的,这令牌,”钱三响身旁一名随从突然上前,手指一点,“您看这缺口,是不是金息少爷那块?”
另一名随从附和:“还真像,少爷幼时曾将此牌抛耍失手,不仅磕坏了边角,还砸落过一颗门牙。”
众人一时怔住。不知情的面面相觑,低声询问“金息”是谁,知情的只觉滑稽,搞了半天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砸自家人的锅。
清也也有些茫然,一时猜不透钱三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钱三响拿过令牌仔细一看,在边角处寻到一处旧损缺口,挑眉道:“他不好好在家练剑,跑去凌霄宗做什么?”
“今早少爷说灼阳剑有异动,要出门伏魔,怕您不许…就自己偷偷去了。”随从瞥了眼凌霄宗人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但不知道为什么去了凌霄宗地界…”
这话说得委婉,却不难听懂。
凌霄宗有魔,少爷伏魔去了,凌霄宗阻拦就是与魔勾结,不拦,灵圃出事就只是误伤。
不管好坏都有理,清也气笑了。
真是,好不要脸啊。
“证据呢?”清也淡淡看着钱三响,“你说去伏魔就是伏魔?我们好歹还有块令牌作证”
“简单。”钱三响道,“若我外甥真为伏魔而去,打斗的地方必然留有魔气。”
云凌霜指尖微微一颤,脸色倏地白了。
“呸!”尘无衣狠啐一口,怒道,“你含沙射影什么,怀疑我们和妖魔勾结,还是讽刺我凌霄宗栽赃陷害?”
钱三响皮笑肉不笑:“这可都是你们自己说的。”
“你——”
儒衫掌柜连忙上前打圆场:“诸位,且听我说句公道话。既然各执一词,不如同往凌霄宗查验一番?若寻得金息少爷,真相自明;若寻不到,也好还贵宗一个清白。”
他话音方落,围观人群中顿时响起阵阵私语。
一个粗豪汉子忍不住高声嚷道:“你算什么公道,他说有魔就有魔?凭什么要人家自证清白!”
当即有人回:“查验一下也无妨嘛,身正不怕影子斜。走一趟,是非曲直不就清楚了?”
“我看没那么简单,真要有魔气还好说,若是没有……天机门又当如何交代?”有人冷笑。
场面一时纷纷攘攘,目光皆聚焦于清也等人身上。
束修沉吟片刻,上前表态:“好,那便…”
“师兄!”云凌霜下意识阻拦。
这时,门外骤然传来一道冷硬喝问:“凌霄宗主事的何在?”
众人望去,屋外云气忽分,一列白甲肃然掠空而至。
巡天司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