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城徐府。
带刀护卫步履匆匆。
花厅掩映下,几个洒扫小厮聚作一堆神色凛然。
“听说王五那事了吗?”一人鬼鬼祟祟。
他们讨论的是今早的事。
王府的马车被拴在门外的石狮子上,门童问询半日却没人回应。
“管家打开一看,发现是王五。”众人目光惊悚,讲述者作势抹了抹脖子,“发现的时候都凉透了。”
“听说血溅了一马车,可渗人呢。”一人放下花瓶凑近。
死亡的阴影将众人笼罩。
良久,老头低咳,叹道:“不太平咯……”
永平城处于人妖两族的交界地,照例而言应该是妖兽横行,却连年安稳。皆是因为徐家秘术。徐家家主借由秘术请“神”上身,想要借助鬼神之力护卫永平。
徐家确实请来了神,却并非世人眼中的神。
而是水鬼。
请神自然要付出代价。
水鬼阴寒嗜血,需得每日以人肉为食,鲜血为饮。永平再次笼罩在阴霾之下。
直到一位老道开惑,“水鬼喜暗亦喜阴,若能以至阴之血供养,自然能平息其愤怒,战无不胜,无往不利。”
而孟问笙便是那个拥有至阴之血的孩子。
众人都可怜他。
小小年纪就沦为祭品,不知道还要熬多少年。
但没人会帮助他。
因为他们是永平人,只要牺牲他一人,便可保永平太平安宁。
可偏偏他逃了。
没人知道虚弱的少年是怎么跑走的,但众人却活在惶惶之中。
失去鲜血奉养,水鬼非但保不了永平安宁,甚至成为了屠城嗜血的妖魔。
好在昨日,孟问笙被抓了回来。
可今天,王五就离奇死亡了。
小厮吞着口水,“难道……是水鬼干的?可明明孟问笙已经被抓回来了啊!”
众人信了,皆是露出恐慌的神色,只有一个戴圆帽的发出嗤笑。
他搓搓指尖,开口嘲讽,“听他的屁话。”
“这位大哥莫非知道什么消息?”扎着粉啾啾的少女蓦地开口。
对上少女崇拜且疑惑的眼睛,圆帽子咳嗽了两声,忍不住得意地笑,“你们可知道渠凤洲顾家小小姐?她——也是至阴之血。”
“要说疯,还是老爷最疯。”他扶了扶歪斜的帽顶,“孟问笙丢了,没了至阴血,水鬼已经杀了近百人了。前些日硬是掳来了同样至阴血的顾家二小姐,这才安抚下水鬼。”
一人颤着声,“渠凤洲顾家的二小姐——顾淼淼?”
众人哗然,霎时又收了声。
如今王五的死已经不重要了,良久才有一人开口,“那顾家也是我们招惹得起的?她可是问天派那位的……”
这话像是触及了什么雷点,众人再次噤声。
“总之,孟问笙已经抓回来了,一切还有转圜余地。”众人或真或假的宽慰着,随后一哄而散,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
*
圆帽口有些松了,他努着脸往上颠了颠,却还是掉到了地上。
捧着个硕大的花瓶回头,圆帽见到个粉衣服的小姑娘站在身后。
脸红扑扑的,衬着两个粉啾啾十分可爱。
她拿着他的圆帽,笑吟吟的,还好心拿鸡毛掸掸了掸灰。
“那孟问笙回来会被关去哪里呀?”
“龙虎坛地牢呗,还能关哪里。”
这姑娘怕不是个傻子,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不过她长得真好看啊,就是之前怎么没注意过?
他迟钝地警觉起来,“你是哪个院的?”
姑娘笑了笑。
挨揍只在一瞬之间。
对上那双黑沉的眼,他甚至来不及惊呼,就被鸡毛掸子塞住了嘴。
冰凉的刀尖抵在喉咙口。
他连口水也不敢吞。
少女稳稳放下花瓶,刀与脖颈贴得越发紧密,“小哥不用在乎我是哪个院的,乖乖带路就可以了。”
嘴里塞着半截鸡毛掸子,他被五花大绑丢在墙根,屈辱的泪尽数抹在滑落的圆帽上。
那个粉衣女子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攀在地牢墙壁上,钢筋发出刺耳的拉扯声。
手臂粗的铁栏杆被硬生生分开。
少女灵巧一翻,身影没入狭小的气窗之中。
*
“滴答。”
水汽凝成珠,再自石壁顶滴落。
龙虎坛是一个巨大的水牢,阴影下的水路四通八达。孟酒歌在水下灵活地穿行。
“顾小姐,您做鬼了可别怪我。”
寻着人声,孟酒歌探出水面。
黑暗中,仅有小厮手中的火折发出跳动的光。
那小厮站在与水面齐平的步道上,像是悬立在水中。而水室的正中,是一只巨大的铁笼。
一个白雪团团不安地蜷在铁笼边,似乎不堪折磨昏睡了过去。
看来这就是他们口中的顾小姐。
上一世孟酒歌一心扑在魔域大业,对另三界的事情不太关心。
她思索一路,也没从脑子里调出半分和顾家有关的消息。
“您别怪我,要怪只能怪你是顾家人。若是放您回去,徐家铁定不得安生。”小厮口中念念有词。
“您就当是为了永平城的百姓……”
他高举尖刀,瞄准少女的脖颈。
潭水幽幽,平静的水面漾出一道波,逼人的寒气自脚底漫开来。
他一个激灵,恍惚中似乎看到水中映出一张苍白的脸。
“滴答。”
水珠却不偏不倚,火折突灭,升起一缕青烟。
寒冷爬上脊背,双脚仿佛被湿冷的水草黏住。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叫,他就坠入冰冷的深渊。
水没过头顶。
手中的刀却不知掉到了何处。
他挣扎,氧气耗得更快。脚踝却被缠得越发紧。
水灌入肺叶,黑暗中,他终于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漆黑的眼睛。
不是水鬼。
她是谁?
牢内阴冷,汗却自顾淼淼的鼻尖落下。她蜷在角落,强压呼吸,肌肉忍不住颤抖。潮湿的水汽将她包裹,五感被放到最大,那脚步声步步逼近,湿冷像是催命符。
栏杆发出一声脆响,顾淼淼惊叫着将手中的梅花簪刺出。
被刺的孟酒歌:???
火折蓦地亮起,露出孟酒歌白净的面庞。她愤怒,被火光映成蜜糖色的眸子瞪得溜圆,长簪停留在瞳孔前半寸,“喂!你怎么恩将仇报啊?”
“你怎么证明你不想害我?!”少女惊叫着,长簪直指孟酒歌。
“少废话,我还赶着去救人呢。”
下一秒,臂粗的铁栏被生生掰断。
顾淼淼:“……”
看着孟酒歌那微翘的兰花指,她缓慢移开视线,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林黛玉倒拔垂杨柳。
她终于彻底相信孟酒歌顺道救她的事实。
凭这样的力气,捏死她简直就像捏死只蚂蚁。要不是真心救她,何必和她浪费口舌呢?
顾淼淼明显是一个被家庭保护的很好的小女孩。对救命恩人毫不设防。两人沿路前行,她便扯着孟酒歌的袖子叽叽喳喳,直到通道深处传来隐约的人声。
*
通道深处。
碎瓷遍地,油腻的汤水染湿衣角。
熟悉的灰衣人拍着袍子上的菜叶,赫然就是在雨夜中被孟酒歌打得找不着北的王一。
见王一近身,孟问笙下意识缩手,雨夜中的折磨重燃他的愤怒,铁链被扯得咣咣作响。
少年目光如同凶狼。王一毫不怀疑松开铁链,他就会被孟问笙撕咬成碎片。
可那又怎样呢?
他能挣脱那腕粗的铁索吗?
拾起脏污的菜饭拍在孟问笙脸上,他发出嘲弄的怪笑,“一月不见,孟公子看不上徐府的饭菜了?”
少年仍旧瞪着狼崽般的眼。
“呸!”他冷啐。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抹去脸上的饭粒,王一扼住少年的下巴,“老爷是要你活着,可好好活着也是活着,断手断脚也是活着。”
少年的胸口激烈地起伏,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我突然想起那个跟你一道的姑娘……”
察觉到少年眼中一瞬闪起的惊惶,他恶劣地勾起嘴角,“她倒是真心对你好,只可惜如今怕是被王五发卖到阎罗殿去了。”
他如愿地看到少年眼中碎裂的光。
正当他满目恶劣,再欲开口将其彻底击垮时,黑暗中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那你猜猜阎王是收了我,还是王五呢?”
*
长刀破水,溅起片片水花,却伤不到少女分毫。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似乎成了空谈。
王一捂着受伤的手臂,鲜血蜿蜒着从刀尖滴落。
“我一向记仇。你说要断阿笙手脚,我便容不得你四肢俱全。”
少女言笑晏晏,却比妖魔还要恐怖。
王一抬刀,脚蹬石壁反手落刃。
虎虎生风,破空落下。
可时空仿佛凝滞了。
长刀在劈至她的面门的一刻顿住了。
葱白的手指捏着薄薄的刀刃,却如千斤。他便是拼尽全力也进不了一分一毫。
“其实我一直想说,你根本不会用刀。”少女的声音四平八稳。
下一刻,银白的刀刃从中断裂。
绝对不是普通的练家子。
这个女人,是修道者。
人魔仙妖四族在这个世界共存。
仙道、妖道、魔道,人族皆可往。但那只是凤毛麟角。
大部分人族都只是过着普通的生活。习武强身,或是像他一样以武谋得一官半职。
而他,居然把修道淬体者当作手无寸铁的贫民百姓。
他猛退一步,断裂的刀叶像是催命符。
刀叶入水,他一个猛子扎到笼中,断刀架在少年脆弱的脖颈上,“仙姑饶命!”
“这像讨饶的样子吗?”
他胸口激烈的起伏着,“直接求,你会放我吗?孟问笙现在可在我手里!”
说着,断刃再次下压。
血珠沿着脖颈滑落,最后在锁骨聚成浅浅一洼。少年挣扎,却无济于事,四根铁索将他钉成蛛网里的茧。
他瞪着王一,恨意浓郁的要流淌。
“别这么看我。”王一将他的头掰向孟酒歌,“有空不如求求你的恩人,再为了你放我一次。”
阿姐就站在那里。
短短一瞬就将王一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明明该开口求救。可是不知为什么,却根本张不开口。
孟问笙紧抿着唇,目光逃避。
怎么可以一直麻烦她。
一次,又一次……活得像个累赘。
心悸动地跳着,升腾起压不去的恐慌。
她会不会觉得厌烦。
会不会看不起这样无力自保的自己。
死亡的威胁突然不重要了。
少年人脆弱的自尊像是胶一样封住了他的嘴。
“怎么不说话,开口啊!”
这时候王一倒是比他积极。他不断逼问,偏偏孟问笙的嘴却死死抿着。
这种熟悉的倔强让孟酒歌想到前世的自己。
在腥风血雨里摸爬滚打,累了痛了也只能和着血吞下去。
说起来叫倔强。
实际上,就是不安啊……
其实,可以说的。
这些恐惧、担忧、懦弱、彷徨都是可以说的。
也没有人会嘲笑你。
“阿笙呐……”她叹息着露出一丝悲悯的笑。
王一不知道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谜,但这种安静的气氛重如千斤,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将刀压得更重,开口便要威胁。
幽深的坛中吹起微弱的风。
少女出手,一支梅花簪擦着他的脖颈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