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苏逸之稍一停顿,目光掠过众臣,最后居然直接停在了陆衍身上。

    “如今虎符在摄政王之手,天下皆知,可严相却说‘三军认符不认人’……”

    青年的声音陡然转利,“敢问严相,您到底想让人认的是符,还是摄政王?还是你借此机会,挑拨陛下与摄政王的君臣关系?”

    严琢面色微变,眼神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恢复镇定。

    “苏大人言辞犀利,不过是在无端揣测,虎符与天子自然一体,只是如今局势复杂,臣也是为保社稷安稳,至于挑拨更是无稽之谈。”

    苏逸之目光如炬,紧追不放,“严相既如此说,那为何要模糊概念?严大人说如今局势复杂,在臣看来却并非如此。”

    因为最复杂的不在局势,而在人心。

    严琢还未作答,陆衍低笑一声,不慌不忙掸了掸袖口,似在拂落灰尘,他怎么听不出来苏逸之明里暗里都在指责他。

    “苏大人,朝堂之上,还是莫要做无端的口舌之争。”

    苏逸之含笑,拱手,“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既为陛下执笔,便不容笔墨之外有杂音。”

    陆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话虽是对苏逸之说的,眼睛却是直直地望向沈昭。

    “杂音?陛下也觉得,臣的话是杂音?”

    沈昭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敲,然后轻轻揉了揉微微泛疼的额角,“够了。”

    金钟三叠,她起身,眉宇间的疲惫藏的很深,“朕乏了,今日朝议到此,退朝。”

    百官山呼未毕,她已拂袖而去,转身往内殿走,“苏爱卿,随朕来。”

    苏逸之垂眸拱手,“臣遵旨。”

    陆衍唇角一挑,竟也抬步跟上,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仿佛那句“随朕来”同样召了他。

    御书房内,沉香初燃,青烟缓缓升起。

    苏逸之甫一踏入,身后绛紫衣摆亦随之而入,陆衍一路不紧不慢,仿佛只是顺路赏花。

    沈昭回身,眉梢轻挑,凤眼里藏着烦躁与探究,“摄政王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陆衍拱手,笑意慵懒,“臣来领罚,然后授课。”

    沈昭态度很直接,“出去。”

    陆衍没动,像是那句“出去”不是对他说的一样。

    沈昭深吸一口气,再次沉声,“朕让你出去。”

    陆衍还是抱臂没动,面上平静,指尖却慢慢敲着袖上的暗纹,“陛下和苏大人谈什么,总归绕不开臣,为何要让臣出去?”

    是苏逸之温声打破了僵持,如和风细雨,与陆衍的咄咄逼人形成极强的对比。

    “既然摄政王说‘绕不开’,想留下也无妨。臣今日是要与陛下商讨岁末的朝贡。”

    陆衍眯起眼睛,打量一番身形挺拔的苏逸之,似笑非笑,“若本王没记错,苏大人是翰林院学士,怎么还管上这朝贡一事了?”

    陆衍此刻用的自称是“本王”,这是明晃晃地用身份在压人。

    但苏逸之神色不变,仍旧笑得温和,“摄政王所言极是,臣确实有逾矩之处。”

    “但为陛下分忧是每个臣子的分内之事,摄政王不如像早朝时说的那样,不与臣逞口舌之争。”

    陆衍怎么会听不出来,这句四两拨千斤说他宽于律己严于律人的指责,当即便是冷笑一声。

    “朝贡是在岁末,如今还未到夏日,苏大人是真的这般着急于陛下商议,还是情急之下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本王。”

    苏逸之答得从善如流,“摄政王多虑了,臣不过是有了些想法,想及时禀报陛下罢了。”

    御案后的沈昭揉了揉眉心,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段时日,越是靠近庄懿皇后的忌日,她的心疾便越发频繁。

    她是真的没精力听这两个人明嘲暗讽唇枪舌战,疲惫地挥了挥手。

    “苏爱卿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陆衍微凉的目光顿在她微蹙的眉心上,指尖不自觉轻轻摩挲几下,却什么也没说。

    苏逸之声音温和,分析得头头是道,“今天下四分,以我楚国与安国为首,然后便是疆域更小的魏国和南国。”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从容不迫,“安国和魏国素来结秦晋之好,而我楚国与安国是貌合神离。”

    “安国实力强劲,臣斗胆猜测,其必有一统的野心,是以今年的朝贡,必然暗潮汹涌。”

    一旁抱臂的陆衍嗤笑一声,语调刻意拖得很长,“苏大人对天下局势分析合理,但说的不过是些皮毛,这些难道对陛下有用?”

    苏逸之被他嘲讽了也不恼,还是一副和风春水的模样,“摄政王所言有理,但臣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

    他广袖一拂,拱手作揖,“陛下,安国虽有野心,但近年来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实际无力与我楚国相抗衡,今年朝贡,也应该是以阳奉阴违为主,而不会直接将矛盾摆上台面。”

    “陛下何不远交近攻,南国与楚国并处南方,安国雄据北方,魏国在西,若想要一统天下,臣虽下愚,仍以为南国应该是陛下吞吃的第一枚棋。”

    沈昭指尖轻敲着御案,微微阖眼,心口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一些,但她的声音还是有些哑,“苏爱卿一向是令朕极其满意的,等朕好好想想,你先退下吧。”

    苏逸之垂眸,恭敬行礼,“臣遵旨。”

    等他离开后,一旁难得安静这么久的陆衍终于上前,双手撑在案上,俯身靠近,“陛下真觉得,苏逸之说的很好吗?”

    沈昭笼在他的阴影下,疲懒地掀起薄薄的眼皮,看了陆衍一眼,“你也退下。”

    陆衍没动,反而俯得更低,鼻尖满是她身上清浅的香,修长冰凉的指节轻蹭她的侧脸,声音带着些蛊惑,“臣今日还未授课,陛下怎么能让臣退下呢?”

    心口又开始泛疼,沈昭不禁蹙眉,声音微寒,“退下,朕不想再说第二遍。”

    陆衍却得寸进尺,指节顺着她的侧脸滑下去,停在下颌,“陛下看起来,似乎是身体不适,也很不想看见臣。”

    “陛下心中如何想的,不如与臣说说?”

    沈昭最后还是把陆衍打发走了,她一直在御书房批折子,忙到子时。

    灯火半昏,香炉吐出的青烟蜷成一缕,被夜风一吹便散了。

    沈昭以指支额,批到最后一本折子时,心口传来熟悉的绞痛,她屏住呼吸,腕骨微颤,唇角苍白。

    陆衍没让内侍通报,进来得无声,袖口带一点凉意。

    他手里提着一只黑漆食盒,盒角放在案上,发出极轻的一声。

    “陛下。”陆衍开口,音色低沉,“子时已过,还不休息,再熬下去,明日早朝可要臣抬您上殿?”

    沈昭把朱笔一搁,折子一合,神情倦淡地看他,“摄政王,又一次深夜进宫,甚至未经允许擅入御书房,就为说风凉话?朕是不是太给你面子了。”

    陆衍笑了笑,不答,只将食盒打开,热气带着蜜枣的甜味一起涌出来。

    食盒分两层,上面是一盏澄黄的姜乳羹,表面浮几粒去了核的枣肉。

    陆衍把她手中的折子抽了出去,然后把羹推到她手边,“陛下尝尝看,是甜的。”

    他像是没看见沈昭蹙紧的柳眉,将下层的几碟小菜也端了出来,然后将一双玉箸递给她。

    沈昭沉冷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琉璃盏上,一言不发,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陆衍带来的都是些辣菜,是她喜欢的口味,可她分明从不表现出来她喜好甜口、辣口,不喜欢饮烈酒。

    但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口味偏好?为什么一副很了解她的模样?

    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是真的关心她,还是暗藏祸心的威慑?或者是想嘲弄她:你瞧,你什么都瞒不过我,你注定只能活在我的掌控下。

    沈昭垂眸,指尖在瓷盏外沿绕了半圈,最终没动。

    尽管她怕他,但她惯来不喜在人前示弱,更不愿让陆衍瞧出端倪。

    “朕不饿,拿下去。”她淡淡道。

    “那便暖手。”陆衍并不强求她喝,只把盏往她掌心又送半寸,“春寒料峭,陛下批了半日折子,指尖都凉了。”

    沈昭任由碗盏贴着掌心,借温度压下那阵细微的颤抖,她抬眼,视线擦过陆衍衣襟,声音平稳,“摄政王若真要授课,便早些说完,早些回府。”

    陆衍轻笑,低低“嗯”了一声,指尖轻叩案面,发出清越之声。

    “陛下,臣今日授课只讲三字,便是‘露’、‘藏’,与‘纵’。”

    他取过一张空白宣纸,提笔蘸墨,笔走龙蛇,落下的三字力透纸背。

    “露是露芒,一击必中,见血封喉。好似陛下的镇北侯府一行,便是露得极好,让魏苍摸不透你的底牌。”

    “藏是藏锋,不露圭角,必要时候以弱示人。正如苏逸之今日朝堂上寸步不让,惹了一身麻烦,而陛下却不沾片血。”

    他笑得自然,倒是丝毫不在意,苏逸之朝堂之举,实际上对他不利。

    “纵是纵势,借势如借风,风来帆扬,风止帆落。由朝贡到南国之事,陛下不置可否,让苏逸之先开口,自己只做顺水推舟。”

    他同样是完全不在乎,这么直晃晃地就把沈昭的打算捅了出来。

    沈昭垂眸不语,她确实是这样想的,虽然她决定要把苏逸之培养成心腹,但她知道这个人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光风霁月,利用和提防不能少。

    沈昭静静听着,又忽地开口,“若风不止,帆欲覆舟,又该如何呢?”

    陆衍抬眼,眸色深得像夜色,“那便斩桅落帆,再换一艘更轻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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