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抵达苏府时,天色暗淡,府门前灯火通明,乌泱泱候着一群人。见车驾停稳,众人齐声行礼:“参见公主殿下!”
姜宁掀帘,目光瞬间锁定人群中央那翘首以盼的身影——外祖母裴润君。她眼眶一热,未等马车停稳便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扑入老人怀中:“外祖母,漪漪好想您!”
裴润君紧紧搂住她,喜泪纵横,枯瘦的手不停地拍抚着她的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的漪漪,长安十二年,苦了你了。”
“不苦,一点儿也不苦。”姜宁用力摇头,抬手用丝帕轻柔地拭去老人脸上的泪痕。
“好,好,外头冷,快进屋,进屋暖和暖和!”裴润君拉着姜宁的手,不停催促着往府内走。
暖阁内,珍馐满案,炭盆烧得正旺。
苏崇已换下朝服,身着日常的深色棉袍,少了朝堂上的威严,多了几分暮年祖父的慈和。他对着侍立一旁的苏长英说道:“长英,去把那株玉兰树下埋的老酒取出来,温上。”
“是,祖父。”苏长英应声而去。
苏崇看着屋内的一群人,又吩咐道:“今日是家宴,你们都退下吧。””
“是,苏阁老。”屋内原本伺候的下人,也一同离去。
裴润君引姜宁在苏崇身侧落座,絮絮叨叨地指点着满桌菜肴:“漪漪快瞧,这是你小时最爱的松鼠鳜鱼,这是你舅舅在浙江军营里还老念叨的梅菜扣肉……”说着,便将一块油亮的肉块夹入姜宁碗中,“快尝尝,外祖母盯着厨房做的。”
“谢外祖母!”姜宁笑得眉眼弯弯,捧起碗便吃得香甜。
苏崇默不作声,亲手盛了一碗温热的参茸鸡汤,轻轻放到姜宁面前。
“谢外祖父!”姜宁抬眼,眸中暖意融融。
看着她大快朵颐的模样,苏崇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低声叹道:“殿下可怨外祖父,当年让你去长安?”
裴润君嗔怪地推了苏崇一把:“今日团聚,说这些做什么!”
姜宁放下碗筷,正色道:“外祖父何出此言?漪漪从未有怨。长安清静自在。况且,师父待我极好。”
“嗯……”苏崇捋着银白的胡须,目光悠远,“顾方那孩子,当年听闻你离京,便关了京城的百草堂,随你去了长安。谁知后来又在长安开了那凤明堂,如今分号都开到京城了。”
他声音渐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涩然,“你母亲走后,他辞官行医,再不肯见我。只怕是,还在怨我。”
姜宁凝视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轻声问道:“外祖父,您后悔过吗?”
苏崇怔了怔,旋即苦笑:“无论如何,那都是你母亲的决定。当年七子夺嫡何等凶险,她还是执意嫁了。可皇家……终究是皇家啊。”话语里满是苍凉与无奈。
“好了好了,陈年旧事,莫要再提。”裴润君连忙岔开话头。
姜宁顺从地点点头,扒了几口饭,忽又想起什么,抬头问道:“对了,裴落姐姐呢?怎不见她?”
二十二年前,西北一战,镇北侯裴家只剩下当时被托付给苏家照顾的裴落。于是这些年,裴落也一直养在苏府,与姜宁自幼交好。
话音一落,席间空气骤然凝滞。
苏崇与裴润君对视一眼,皆是欲言又止,神色复杂。
恰在此时,苏长英端着温好的酒壶立在门边,玄色衣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沉默:“事到如今,何必再瞒漪漪?”
苏崇深吸一口寒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也罢。”
一旁的裴润君已忍不住侧过身,用锦帕掩面拭泪。
“裴落……”苏崇的声音沉重如铁,“她如今,是你父皇的嫔妃。”
姜宁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僵。
“今年四月宫宴,”苏崇艰难地继续说道,“圣上多饮了几杯,先行离席。宴席将散时,裴落突感不适,引路的宫人不知何故,竟将她引到了庆元殿。后来……”
字字句句,宛如刀割。姜宁脑中“嗡”的一声,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了。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下唇,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才强压下那股灭顶的恶心与眩晕。
父皇怎能……
裴落姐姐那夜,又该是何等绝望?!
“那宫人,受谁指使?”姜宁声音颤抖,一言一语,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
苏崇闭了闭眼:“事发之后,那宫人,便悬梁自尽了。只留下一封认罪书,将幕后之人,撇得干干净净。”
“裴落,我那苦命的孩子啊。”裴润君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
苏长英默然回到席间,一言不发,只将杯中酒液一杯接一杯地倒入口中,喉结滚动,像要将所有情绪都烧灼殆尽。
姜宁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十二年前离京那日,风雪漫天,苏长英与裴落十指相扣,在城门为她送行。她犹记得那时自己笑言:“待我再回京城,定要讨你们一杯喜酒喝!”
电光石火间,一切线索骤然串联。
镇北侯遗孤裴落,在西北军中是如同图腾般的存在。长英哥哥若娶了裴落姐姐,便是苏家掌控东南军权后,又握住了西北军心。
这桩婚事,汪家岂能坐视?
让裴落成为帝妃……此局一成,苏裴联姻,便再无可能。
“是汪家?”姜宁齿间迸出冰冷的三个字。
苏崇眼中忽地一闪,旋即化为深沉的疲惫:“没有证据。”
短短四字,道尽朝堂倾轧的无奈与残酷。纵有证据,又能如何?当年帝王有意扶持汪家,到了如今,汪家的根基已经深厚。
姜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强自平复心绪:“我归京那日,在父皇的寿宴上未见到裴落姐姐。是她不想见我么?”
苏崇摇头:“那夜之后,裴落被诊出有孕。圣上或许是担心十四年前旧事重演,封她为淑妃后,以‘为国祈福’之名,秘密送往庆阳行宫安胎。此事知之者甚少,汪家亦未察觉。”
孕脉?十四年前旧事重演?
姜宁如遭雷击。
父皇担心十四年前的事重蹈覆辙?所以,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姜宸夭折的真相?可他为了所谓的“制衡之术”,竟纵容汪家至今?!
而裴落姐姐腹中之子,若是皇子,便是苏家重入储君棋局的关键一子。纵是今后姜齐登基,此子亦是父皇对汪家的掣肘?
前朝后宫,环环相扣,皆为棋局。被卷入棋局之人,何其无辜。
姜宁眼前光影晃动,一切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晦暗的薄雾。
她沉默良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是皇子吗?”
“尚未临盆,但太医断言……是。”
姜宁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又问道:“所以,苏家是要争储吗?”
为了裴落,为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也为了苏家不再受制于人?
苏崇没有回避,只沉声道:“是。”
苏长英握着酒杯的手,指节捏得发白。裴润君的叹息更重。
“那……”姜宁霍然起了身,眼中是决绝与狠厉:“就让父皇的制衡之术,到此为止吧。”
屋内的炭火烧得正旺,不时爆出“噼啪”轻响,跃动的火苗映照着众人凝重的脸庞。
姜宁又缓缓行至窗前,推开窗,望着漫天风雪。
良久,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接着说道:“漪漪尚有一事,欲请教外祖父与长英哥哥。”
“漪漪但讲无妨。”苏崇的声音沉稳依旧,却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姜宁缓缓侧身,目光冰冷:“长江决堤之祸,苏家可曾牵涉其中?”
沉默在暖阁中蔓延,只余炭火燃烧的微响。
半晌,苏崇重重一叹,仿佛卸下千斤重负:“若你所指,是六年前堤坝兴建之事,那……确有干系。”
姜宁的指尖悄然收紧,嗓音沉了下去:“苏家,拿了多少?”
那“贪墨”二字,如鲠在喉,她终究未能出口。
苏崇并无半分迟疑,回道:“白银二十万两。”
姜宁倏然回眸,直视苏崇眼底:“外祖父,”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事已至此,还请您,据实以告。”
“殿下此言何意?”苏崇的语气骤然凌厉,阁老的威仪瞬间弥散开来。
苏长英脑中忽地闪过姜宁与沈之衡当街交谈的一幕,脱口问道:“漪漪,可是那沈之衡对你说了什么?”
一旁的裴润君看着这陡然紧张的气氛,面上亦是惊疑不定。
姜宁不再多言,对着门外清声道:“苏七,呈进来吧。”
门应声而开,苏七躬身入内,从怀中取出一方被油布仔细包裹的物件,恭敬递向姜宁。
姜宁未接,只淡淡道:“呈给阁老过目吧。”
苏崇狐疑地接过,展开包裹——陈情书、密信、账册……一行行墨迹刺入眼帘。他面色骤然褪尽血色,指尖微颤地将东西递给苏长英,目光转向姜宁:“此物,殿下从何得来?”
“我入京那日,在南郊,恰逢晕厥在雪地的沈之衡。此物便是在他身上寻获。”姜宁语声平静,却字字如冰珠坠地。
苏长英飞快扫过陈情书,又核验账册,眉头深锁,已明了大半:“今日沈之衡当街拦车,便是为了追索此物?”
“是。”姜宁颔首,“我见此物牵涉苏家,更干系朝堂重臣,事关重大,故未归还,原想先与外祖父商议定夺。”
她话音陡转,积蓄的失望与怒意终于迸发,“外祖父方才告知漪漪,苏家只取了二十万两。可这账册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有四十万两白银,入了苏家账目!”
最后几字,姜宁几乎是咬着牙吐出。
她怨的,岂止是欺瞒?更是记忆中那位清风朗月、为民请命的外祖父形象的崩塌。
裴润君急忙温言劝解:“漪漪,此事内情我略知一二,确为二十万两。你外祖父,并未骗你。”
苏长英已合上账册,将证物重重叠好交还苏七,眼中怒火翻涌,齿缝间挤出恨声:“是苏成那蠹虫。他竟敢假借祖父之名,上下其手,私吞了另外二十万两!”
“苏成?”姜宁蹙眉。
“是苏家旁支子弟,原在工部当值。”苏崇阖上双眼,疲惫与痛悔爬上眉梢,“这六年来,我未尝有一日安枕。前些日湖北赈灾,圣上遣长英暗中率锦衣卫追责。刘知府狱中自尽,一纸认罪书独揽堤坝贪墨之责。我原以为此事已了。可……雪泥鸿爪,终究不可抹去。”
苏长英道:“那沈之衡,我原以为他只掌管赈灾事宜,未将此人放在心上。未料,他竟敢私下追查此事。”
苏崇喉头哽咽,一字一句,重若千钧,“为官四十载,此事,是我做错了。”
苏长英扶住祖父微颤的手臂,沉声宽慰:“祖父,当年浙江危局,苏家亦是情非得已。”
听罢,姜宁心头疑云却更浓:“所以,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