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的岔道上，木香和梅姨簇拥着一个衣着淡雅的娘子从山路上下来。
那娘子衣着朴素，面上不施粉黛，柳眉轻蹙着，身上还笼着一股哀伤，加上又是打西边下来的，沈春蕙自然地猜测她们是去了半山腰的庵堂。
她和木香只做过几回生意，谈不上很熟，但也算有点交情。如果是在大街上遇到，她肯定会上前去跟她打招呼，但现在木香跟她主子的身边，又是这样的情形，沈春蕙便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沈春宜注意到她的动作，朝那边看了一眼，见是三个陌生面孔，疑惑地问：“谁啊，你认识？”
“是木香。”沈春蕙轻声道。
沈春宜又看了一眼：“是她啊。”木香这个名字她知道，花钱让她们做了两回葱油饼，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她们一次都还没有见过。
沈春蕙点头：“她家娘子也在，不方便过去打招呼，我们走吧。”
沈春宜收回目光，转身跟着她一起往上走。
木香似有所感，在她转头的一瞬扭头往她们这个方向看了过来，惊讶地咦了一声。
梅姨听到声音侧头瞪她，骂道：“咦什么咦，别乱出怪声。”
木香缩了缩脖子。
黄五娘好脾气地道：“好了梅姨，你别怪她。”她寻着木香视线的方向看去，“那两个小娘子你认识是吗？”
木香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好像是沈大娘子。”
黄五娘：“做葱油饼的沈大娘子？”
木香：“嗯。”
“你上次好像说她们也是从江南来的，是不是？”黄五娘若有所思地道。
“是，从安南县来的。”
“安南县？”黄五娘低声呢喃，“江南东路最北边的安南县吗？”
她呢喃声很小，小到旁边的木香都听不到，瞪大了眼睛问：“娘子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黄五娘收敛了神色：“没说什么。”她转头看向东边树林里若隐若现的凉亭，“我走累了，我们去凉亭那里坐着歇一会。”
山林间虽然静谧，但离得远了，沈春蕙和沈春宜并没有听到她们的对话。
两人沿着曲折蜿蜒的台阶向上攀登。
走出了好长一段路，沈春蕙忽然又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木香的声音，她四下张望，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忍不住怀疑自己幻听了：“我好像又听到了木香的声音，你有听到吗？”
沈春宜伸出手指指了指：“那里，看到了没有？”
沈春蕙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了一棵茂密的树冠，愣了愣，随即把上半身往她那边靠，这才透过树梢看到了下方隐在林子里的凉亭和凉亭里的人。
“原来兜了一大圈，我们跑到她们的头上去了。”看着凉亭里若隐若现的身影，她压低声道。
话音刚落，木香好奇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声音再次响起。
“娘子，刚才那位秦娘子是谁？”
听到秦字，沈春宜和沈春蕙都不自觉的竖起了耳朵。
半晌，一道温柔婉转的女声响起：“是我的恩人，如果不是她，我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可是我连她的家人……”那道女声变得哽咽难言。
一道沙哑的声音急切打断了她：“娘子快别说了，这不是你的错，要怪只怪命运弄人。”
听到这里，沈春蕙和沈春宜面面相觑，这是听墙角听到别人的秘辛了。
两人不敢再多留，连忙转身离开。
走出了一段距离，确定她们不会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之后，沈春蕙才皱着眉道：“姓秦，你说会不会是……”
沈春宜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会，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
“也是，天底下姓秦的多了去了，哪会这么巧。”沈春蕙悄悄地觑了一眼宜姐儿的脸色，斩钉截铁地道。
比起听到秦五娘不在人世的消息，她宁愿永远都得不到她的消息，这样起码还有一个念想，觉得她还有可能活着，只是她们还没找到她而已。
说完，两人都有些沉默。
沈春宜原以为她不会再被秦五娘左右心绪了，但一想到或许她许久以前就已经不在人世了，心里还是一阵不是滋味。
想当年她刚穿过来的时候，从一个能走能跳能说能喊的大人变成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看东西是模糊的，也不会说话走路，大小便更是不能控制的，那种生理上的巨大落差让她几近崩溃。
是秦五娘三个月衣不解带的细心呵护让她慢慢地接受了一个不能自理的婴儿的新身份。
然而她才刚把她当做母亲，她就要抛下她走了。
她理智上能理解，一个妻子面对丈夫半年来杳无音讯的心焦，想要抛下一切去找他的冲动，但从情感上，她没有办法谅解。
她才三个月大，正是最需要母亲的时候，她们才刚培养出一点感情，她就要抛下她千里迢迢的去找那个不知是失踪还是做了秦世美的男人了，即使那个男人是她名义上的父亲，秦五娘跟她说了他的许多好话，但她没有见过他，对他依然没有感情。
那时候的她心理十分脆弱，对秦五娘也充满依赖，执拗地认为：在她和丈夫之间，她选了丈夫。
大概一岁多的时候，她会说话走路了，彻底地摆脱了那种不能自控不能自理的生理状态，才慢慢地释怀秦五娘离开的事儿。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她对秦五娘这感情也慢慢地变淡了，在她心里的位置也渐渐地被秦四娘取代。
在三岁以前，她常被村里调皮的小孩取笑是没爹没娘的孩子。
她思想上是个大人，自然不会把这些话放在心上，然而蕙姐儿却十分在意，常常跟那些取笑她的小孩吵架打架。
有一次闹得严重了，被秦四娘知道了。
那天夜里，她搂着她沉默了许久，第二日便让她改口叫她们爹娘，还提着刀去了一趟村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过一句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过了两年，她们搬到了安南县，就更没有人知道她们不是亲母女了。
秦四娘每每提起秦五娘夫妇，也只是说小姨和姨丈去了燕京就没有再回来。
后来，在安南县开了食铺赚了点小钱，秦四娘有想过搬去燕京，边开食铺边寻找秦五娘的下落，可是才刚有念头，还没来得及计划，阿爹就病了，搬去燕京的打算也就落了空。
阿爹去世后没过两年，秦四娘的身子也不行了，一直到她去世，她始终都没有离开过安南县。
如果人有灵魂，秦五娘也不在了的话，她们应该重逢了吧。
沈春宜怅然。
沈春蕙关切的看着她：“你在想什么？”
沈春宜笑了笑：“我在想以前村里的孩子一笑我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你就跟他们打架，有一次还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连阿爹阿娘都知道了。”
“你还记得啊，我以为你不记得了呢。”沈春蕙笑道。
沈春宜：“我也以为你不记得了。”
“哪能不记得。”沈春蕙轻哼道，“都是一群没人教的坏玩意，就算再过几十年，我也照样记得他们。”
沈春宜鼻子有些发酸，忍不住搂住她的胳膊，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你对我真好，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我们不是亲生姐妹呢。”
“什么不是亲生的，我们两个一脉相承，怎么就不是亲生的？”沈春蕙激动的声音都提高了几个度。
沈春宜嗯了一声：“是亲生的。”声音带了点鼻音。
沈春蕙侧头细细地打量她一眼，见她眼眶没有红，才放下心来，笑着大声道：“山顶就到了，我们赶紧上去挑个好位置坐着好好看看燕京码头。来燕京这么久了，我都还没有见过它俯着看长什么样。”
燕河码头作为燕京货物运输的主要码头，河上船只日夜往来不绝。
站得高离得远了，偌大的燕河码头进了眼里就变成了一幅巨大的界画，十余丈宽燕河以往用脚也得走上片刻，如今变得伸手便可丈量，河中那一艘艘巨大的货船也仿佛变成了小孩儿手中把玩的小木船，码头上来来往往的挑夫客商成了一只只会移动的蚂蚁。
沈春蕙感觉心胸都开阔了，连日的疲惫与焦躁被一扫而空。
沈春宜的心也静了下来。
两人在山顶吹着凉风，看着燕河码头，坐了许久，等下山时，日头已经西斜了。
回到杨柳巷时，两旁的铺子都已点了油灯。
沈春蕙推开食铺的门，便对上萱娘惊喜的眼睛。
“大娘子二娘子，你们回来啦，我现在就去炒菜。”她立即站起来往穿堂走，走了两步猛地一拍脑袋，回身看向沈春蕙，“大娘子，宋郎君好像有急事找你。他来了好久了，正在院子里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