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靖合又真的什么也做不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缪绡离开前,默默往她包里塞满他准备好的药——
治胃病的,治感冒的,治发烧的,治痛经的......
她来之前,他这样准备好,她要走了,然后他送她上车,看着她离开。然而下一次来的却是一个比上次更憔悴的缪绡。
每次都是这样的无能为力。
程双林中途来过剧组几次指导。吃饭时候,靖合顺势问起施侨的情况,程双林也摇头说不清楚,只无奈道短期内恐怕不会回国了。提及缪绡,靖合如实说了她的状态不好,程双林也只能无奈叹息:
“辛苦她了。”
又拍了大概半个多月,缪绡这时候学乖了,知道打视频电话开美颜,不亲自来来探班了。然而附近因连日暴雨引发小范围山体滑坡,上了当地新闻,再拍下去就是危险施工了,一群人估计都得吃牢饭,所以剧组不得不停工两周。
靖合趁空给缪绡打了个电话,缪绡还是那副自己一切都好的语气,偏偏是个傻子都能听出来她很不好。他想派私人医生跟着过去,或者干脆让她长期休假,缪绡却说这样太招摇,拒绝了他。他只能干着急地叮嘱几句。
这次停工是个机会。他想着,这大好时机一定不能回京城了,干脆直接去缪绡所在的剧组找她。
他不太清楚那边具体情况,好在吴爽人脉广,打听到了剧组地点和进度,还送佛送到西,主动提出跟那边导演打个招呼,方便靖合过去。
“好,麻烦吴师兄了。”
靖合立刻同意,又补充道,
“但千万别告诉绡绡!她要是知道了,肯定又不让我去了。”
吴爽点头应下,当时吴爽正在跟录音喝啤酒吹牛逼回忆青春呢,喝得有点上头了,于是不禁感慨道:
“唉,绡绡这孩子啊......从小就是这个样子,生怕给人添一丁点儿麻烦。你是不知道,当年我还上大学呢,跟着施老师在剧组拍戏,施老师刚把她领到我跟前的时候,才那么点儿高。”
他用手在腰际比划了一下,无奈摇摇头,
“有一回,片场赶大夜,还下雨了,一群人忙忙活活地给设备盖塑料布,一时没顾得上她,我刚好看见了,她就抱着膝盖蹲在道具棚边上,小脸通红的,给我吓坏了,我一摸,那小脸儿烫得跟烤地瓜似的,烧得都迷糊了,我赶紧问她难受不难受?她硬是咬着嘴唇,一个劲儿摇头,跟我说,‘我没事,小吴哥哥,我太小了,不能帮你们搬东西’。”
“还有一次,大中午放饭,当时场务小姑娘是新来的,不太熟悉人数,忙着忙着忙忘了给她那份,她就那么饿着肚子,一声不吭,看我们在那搬道具箱,还吭哧吭哧跑过去帮忙——哎哟我的亲妈,那箱子都快赶上她高了!”
“施老师一拍戏就顾不上她,就老把她放化妆任姐那里,她也不吵不闹的,每次去了化妆间看到她,她就仰着小脸冲我们笑,说‘任姐姐给婷婷姐姐化的眉毛真好看,任姐姐好厉害’......大伙儿当时都说,这小姑娘太懂事了,施老师老了肯定有福气。”
吴爽端起酒杯又放下,目光复杂地看向面前桌上的碳烤生蚝壳:
“本以为她长大了,又谈了恋爱,总能学着......嗝~娇气一点儿,任性一点儿呢。会跟你撒个娇、使个小性子什么的。毕竟施老师这人跟块木头似的......可我现在一看,她对你还是这样!一点儿没变!受了委屈、累得要死,也都自己闷着,连句软话都不肯说。唉......我还从来没见过她跟人撒娇耍赖的样子呢。”
他失落地一干而尽,
“说来说去,都赖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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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一次自己坐车来探望缪绡。
上一次这样的心情赶路,还是半年前拍《滴——滴——》的时候,缪绡在唐城受了伤,他坐最早一班高铁赶过去。
短短半年,物是人非。
他成了影帝,身不由己;缪绡看起来还在原地,却变得最多。
他们的这段关系里,他的位置似乎被什么无形抬高了,缪绡却主动把自己放得更低了。
雨刷器在车窗上机械地摆动,靖合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思绪万千。
抵达剧组,没有前呼后拥。
也是,得了影帝又怎么样?你没有入人家的圈子,人家自然不会捧着你。导演和制片方没有安排人接他。人情冷暖,不过如此。
幸而有吴爽提前打过招呼,门卫也没有阻拦,走进片场,偶遇的工作人员也多数客气地点头问好。他询问缪绡在哪,对方指了指不远处一栋楼:
“缪老师应该在靠窗户那边儿开会呢吧,跟导演制片和女主演。”
“开会?”
外边剧组里这么多人,机器看着都架好了,这天光正好的,不在外边赶紧拍戏,在屋里开什么会?
不过这剧组的工作人员怎么都跟被聂小倩吸干了阳气似的......
靖合打量一番,谢过对方,朝楼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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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的门虚掩着。
靖合走近,里面激烈的争执声清晰地传出来。
他透过门缝看去,还没看到屋里的全部,心里憋着的火就一下子上来了。
缪绡站在长桌末端,脸色还是很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比外面那些工作人员看起来状态还差,整个人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感觉。靖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看到她对面坐着两个吞云吐雾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这三人应该就是导演、制片和女主演了。
气氛剑拔弩张。
坐在主位的女人翘着二郎腿,花里花哨的水晶美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脸上是满满的不耐烦和优越感,目光扫过缪绡时,毫不掩饰其中的轻蔑,
“缪编,”
女人拖长了调子,
“不是我说你,这剧本,我昨晚就让你改了,跟你说了多少遍,下水的戏让她演。反正她演技不是挺好吗?”
她拿起自己那份剧本,随意翻了几页,
“再者说,我让你给我加点别的讨喜的戏,你这是一晚上没睡,就给我写出来这东西?你自己看看,也让王导看看,你这是给我加了段什么啊?啊?我乘船落难,遇到男主,男主下水相救,两人靠一个眼神互生好感......你到底懂不懂观众爱看什么啊?观众要看的是冲突!是火花!是爱情!是宿命!到这里两人就应该接吻了!你到底懂不懂啊?”
缪绡迟疑开口:
“可是这场如果完全改掉,男主演那边......”
女人猛地一拍桌子,笑得轻蔑:
“哟,还敢质疑?小新人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懂得比导演多?那你来导啊。还男主演,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太久了!叫你来就是让你把我的剧情改的压他一头的,你还替他说上话了!”
缪绡点头:
“那我现在重新改一下,然后和那边沟通。”
女人翻了个白眼,给自己点上一根烟:
“行啊,那你现在就改,反正改的不满意我就不拍。”
制片人立刻出来打圆场:
“辛苦一下缪绡,年轻人嘛,多锻炼锻炼。”
女人打断他的话,语气刻薄,
“是该多锻炼锻炼了。要不然,真觉得自己被人带着混过几部戏的署名就了不起了?我可是好心告诉你,这圈子更新换代快着呢!别以为......”
她上下打量着缪绡,意有所指地嗤笑,
“攀上个影帝就能耍大牌了?还指望着他当你金主好声好气哄着你呢?你说你也是女人,那以色侍人能长久吗?更何况你这条件,连色都算不上......”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哐当”一声大力推开!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门口。
靖合眼神冰冷,脸色铁青。
他从一片二手烟中扫过混乱的会议室众人,最后落在缪绡苍白委屈的脸上。他大步流星走到缪绡身边,一把将她护在身后,冰冷的目光直视着女人:
“你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慑人的寒意,众人都吓得不敢出声。
女人被他骇人的气势慑住,脸色变了变,强作镇定:
“靖、靖合老师?您怎么来了?这是我们剧组内部讨论剧本......”
“讨论剧本?”
靖合冷笑,毫不客气地打断她,
“我看是人身攻击、无理取闹吧!剧本架构是你们前期认可的,服装道具都是一早准备好的,现在为了某些人莫名其妙的高光戏和狗屁不通的噱头,就要求推翻重来?还要把脏水泼到编剧头上?”
他目光转向脸色难看的制片和导演,
“贵剧组的工作方式,就是靠压榨现场工作人员、侮辱编剧人格来推进的?”
“靖合!别说了!”
缪绡焦急地拉住他的胳膊,小声恳求,
“算了,我们出去说好不好......”
“不能算!”
靖合怒火中烧,看着缪绡委曲求全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们这样欺负你多久了?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我没事,真的......”
缪绡用力想把他往外拉。
就在这时,被靖合当众驳斥、此刻颜面尽失的女人恼羞成怒,猛地站起来想绕过桌子冲过来理论,她动作幅度极大,带得身下的椅子“哐当”一声向后倒去,同时两手失控地推到了一旁的文件柜子,不偏不倚,狠狠撞在了正努力拉扯靖合的缪绡腰腹间——
“唔!”
缪绡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地向后倒去,脸色瞬间煞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双手死死捂住被撞到的小腹,疼得蜷缩起来。
“绡绡!”
靖合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吵架,一把将倒下的缪绡紧紧抱在怀里。
怀里的她已是疼得说不出话、冷汗涔涔。
他抬头看向肇事者和周围呆若木鸡的人,眼神冷得可怕,有那么一瞬间,三人真的以为自己大难临头了。
“靖......靖哥哥......”
缪绡靠在他怀里,气若游丝,虚弱地唤他,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襟,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别......别说了......求求你......”
看着缪绡此刻的样子,靖合强行压下滔天的怒火和追究到底的冲动。
他将她打横抱起,冰冷的目光扫过会议室内大气不敢出的众人,尤其是脸色发白的女人,咬牙切齿:
“同样都是女人,我劝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抱着疼得微微发抖的缪绡,冲出了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