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学堂临水而建，三面通透，采光极佳。湖风挟水汽穿堂而过，一幅幅纱帘漫卷，又被靠窗位的学生奋力挽住。

    课室里整齐排列着八十一套柏木书案，每张案上都备着笔墨纸砚，并一只编织细密的灰色旧蒲团。已有过半数弟子坐在其中，从十岁稚龄到六十岁白发老人皆有，看来小门小派，主打有教无类，并不严格挑拣天赋。有人在奋笔疾书补作业，有人擦桌研墨，也有的三五成群聊天，神情带着点习以为常的松弛。

    李小龙送崽到班门口，把书袋交还小孩，压低声音：“案角贴了名签，没有你的就找空位随便坐。老师提问不会不要紧，有同学欺负你就把名字记下来。我今天忙，中午你去吃食堂，晚上放学路口等我。”交代完了挥挥手，自己便像尾灵活的鱼，逆着人群游不见了。

    李乘风顶着几道好奇打量的目光，一排排找过去，终于在学堂后翼、临近敞牗的一处角落里，找到了自己的课桌。

    随着屋顶一声清越钟鸣荡开，堂内细微的交谈声即刻消失了。

    一位身着郁章峰常见绿袍、面容清癯、眼神温润的中年修士缓步走入。她行至最前方，目光平和地扫过全场，在最后排的李乘风身上略作停留。

    “今天讲堂来了新同窗。”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入每人耳中。

    “李乘风起立，和大家打个招呼，好，请坐。个子不够高，和第一排梅驿换个位置，谢谢梅驿。”李乘风与前排一位高个子成年男同学，连人带桌被她袍袖一卷，乾坤挪移般已经换了位置。

    “堂长起立，好，请坐。堂长把学年日程表、课程表、讲堂学规、各科要求誊一份给她。”班长是个紧身窄袖、英姿勃发的女生，朝李乘风点了点头，坐下来几个呼吸的功夫，已经用术法刻录完了所需材料。

    “吾乃郁章峰山长兼教习，道号静淞，负责《仙灵语》与《基础吐纳》教学。上课！修士们好！请大家拿出《灵韵初识》，进入‘引气篇’。”

    被称作“修士”很有趣，被卷着飘走很有趣，用神识查看玉简也很有趣。李乘风心情很好地重新码放文具，不小心碰掉了砚台，邻座的圆脸小女修眼疾手快帮她一捞，两人相视一笑。余光扫过邻座的名签：齐澳。

    “自行默诵第三章‘引气篇’，待我查验。”静淞真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新入门弟子翻至首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字灵言，凝神感应其形、其音、其意。”

    堂内立刻响起了低低的、混杂着不同进度的诵念声。李乘风深吸一口气，往玉简里注入神识。

    那八字灵谶的语言，不属于前世今生她学过的任何一种，但当她凝神于其上时，耳畔可听到声音的回响。这便是所谓“仙灵语”——由上古仙灵流传下来，承载法力道韵的语言。字符的笔画间亦有灵光流转，看久了有些晕眩，并且越是刻意集中，越是晕眩。

    邻座的齐澳见状，以为新同学认读遇到了困难。悄悄半转身，口型微动，做出一个标准发音示范，气息轻吐，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

    李乘风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依样画葫芦，开口跟念，将自己淹没在周围的诵经声里。

    静淞真人负手在堂内缓步巡看，不时在某位弟子身边停下，指尖轻点其书页某处，或低声提点一两句运气法门。遇到进度快的，便略问一两句关窍，对方答得上，她便颔首放过。

    行至新生附近，她放慢脚步。齐澳立刻绷直了背，流畅地背诵起一段颇为复杂的引气口诀，气息平稳，显是下过苦功。

    静淞真人微微点头：“嗯，灵台清明，气脉已通。课后将‘云腾致雨，露结为霜’八字灵言多加抄写，务求笔意贯通，神念相随。”

    “是，教习。”齐澳小声应下，偷偷松了口气。

    静淞真人的目光随即落到李乘风身上。她正努力感应“宇宙洪荒”四个字的发音，将之与笔下恍惚闪烁的字符对应起来，不知道自己面色苍白，瞳孔略微放大了。

    “李飞征。”

    “弟子在。”李乘风连忙抬头。

    “不要太用力。初识灵文，神念会受其冲击。”静淞真人闭上嘴，后半句话改为神识传音：

    【一者，你从出生就进入仙山，六年来不染人息，先天一炁未散；

    【再者，你虽不曾洗筋伐髓，但入微峰一直以灵食养育，从未进食凡谷，成就无垢之体；

    【又及，你灵根优越，未学引气便炼气圆满，半步筑基，气海充盈，一丝道韵便可能搅动水面；

    【最后，你神识凝练，诵念真言时，共鸣强劲，声压更大……

    【种种叠加，真言经琉璃之体砸入满溢识海，犹如洪钟大吕直击天灵。勉力诵之，虽能锤炼神魂，一旦把握不好分寸，亦会自伤！】

    真人详细解释完毕，又改回用嘴说话：“今日你只需识得前八字形貌，慢慢默读三遍，感应其韵律即可。余者，循序渐进。”她指尖在李乘风书简上方虚虚一点，那“天地玄黄”的灵光似乎柔和了许多，“松弛观想，不求甚解。”

    一股清凉平和的意蕴随着她的话语渗入李乘风灵台，缓解了眩晕的不适。李乘风定了定神，再次看向那八字灵言，虽然依旧扭曲难读，但各自为政的笔画与发音渐趋嵌合，显出一种古朴的秩序来。

    “谢教习指点。”她低头应道。

    静淞真人不再多言，继续向前巡看。

    【系统，听见了吗？“先天之炁”，“无垢道体”，我。】

    【谢邀，你统什么也没听见。】原来它听不见传音。

    那李小龙会不会也符合条件？回去问问看。

    李乘风放松身心，不再试图理解知识，只按自己舒服的节奏随意游玩。

    闭目描摹轮廓，不再着眼于面前八个字，而是把玩这种字形的古朴之美。

    双耳因循韵律，不再落力去听清一句话，而是体会整间课室的声音节奏。

    唇舌念诵发音，不再试图去复述某章节，而是揣摩一套语言的语感共鸣。

    乘风而远，步云而高。归山而下，临水而照。

    天地浩渺。

    ……

    “……征。李飞征。李飞征！”

    李乘风身躯一耸，自入定中溘然惊醒，发现整间课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齐刷刷都在看她。她赶忙挺直脊背，埋头看书，急敲系统：【怎么了，我睡着了？】

    【老板，我刚刚喊您您完全听不见吗？】系统有点困惑：【你闭眼读书，没过多久，空气中以你为圆心，好像出现了能量波纹。其他人也能感觉到。】

    【？你说的是我想的那个波纹吗。】

    【说正事呢。反正老师第一遍喊你你也没听见，怪邪门的。】

    【我逐渐理解了一切：老李头是为种地而生的，李小龙是为养猪而生的，而本人，就是为练级而生的！】

    这时，静淞真人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我已经把你的情况告知山长和骊珑真人了。把你的玉简给我。”

    ……上一秒豪情壮志，下一秒被找家长。

    李乘风可怜巴巴抬头望老师：“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只是你再练要破境了。”真人从袖中掏出来另外一枚玉简给她：“先换本书读。”

    好吧。李乘风换了书，神识沉入，只见里面写着：

    “《乱世之殇·三场改变修真格局的仙界战争》。

    -第一章、兽潮之劫。八万年前，妖兽屠城，天衍宗于此役奠定正道魁首地位。

    -第二章、道统之战。四万年前，邪修聚集，千万修士陨落，魔族从此遁入深渊。

    -第三章、灵矿之争。一万年前，大宗门瓜分灵脉，散修沦为矿奴，道君挥剑斩锁，还天下以平等……”

    ……谁要看历史书啊可恶！

    “嗖——啪。”一粒叠得小小的纸团飞到了李乘风桌上。李乘风光速抄起，往右手纸条飞来的方向看了看：是齐澳和她身后的小麦肤色女生，俩人正同步朝她挤眼睛。

    李乘风在桌下展开纸条一看：天胚啊姐妹！中午一起吃饭。

    李乘风拿笔一个字一个字写：好。什么叫天胚？——太久不读书，她忘了准备打小抄用的蝇头笔，六个字写完后座都能看清楚——团起扔回。

    很快纸团又被扔回来。三人就修仙界时兴粗口与俚语，做了一番深入浅出的交流。

    *

    *

    正午将至，头上钟声再次响起。

    “下课！”静淞真人回到前方，“新弟子留一下，领取后续功课玉简。”

    众弟子纷纷起身，行礼后有序离开。齐澳两人收拾好东西，指指门口，示意在外面等她。李乘风走到静淞真人身旁，接过一枚触手温凉的青色玉简。

    “这是《灵韵初识》前百字的形、音释义，以及最基础的‘餐霞饮露’吐纳法门。”静淞真人交代道，“不器师兄已经批复，后续你无需到学堂来上大课了。回家找个无人打扰处画上聚灵阵，每次修炼时找个长辈看顾着，按你自己的节奏练就行。你每学通一节，就来找我，考查书写及诵念。若有不明，可至‘答疑精舍’询值日师兄师姐。当然，直接问你爹更快。”

    “谢山长，谢教习。”

    “不用谢。师长们也没想到你是这么个情况。勉强一起，他人拖慢你的进度，你也有碍他人道心。”真人讲话非常直白，“你半步筑基，随时可以突破。但作为过来人，我建议你从头梳理气海，不争朝夕。求深求广，务定务实，于长远大有裨益。”

    李乘风聆听教诲，有点感动。老师的眼光心地超越了修为境界，今日对她所讲，句句皆是良言。

    她肃立，振衣，行长揖。

    *

    *

    学堂外阳光正好，湖面碎金万点。李乘风长长吁出一口气，感觉脑子里塞了一群打架的蝌蚪文，又胀又晕，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充实感。

    修仙第一课，原来不是飞天遁地，而是从认字和走神开始。

    门口除了齐澳和她后桌，还有班长也在。此时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凑上来：“咋样小道友，头一天上课感觉如何？静淞教习虽然看着凶，但处久了就知道，她人很好哒！”

    李乘风把冰凉的玉简贴在有点发烫的额头上，蔫蔫地道：“……我觉得，我好像是个文盲。”

    小麦色修士一愣，随即爆发出毫不客气的大笑，拉起她的手，顶着日光，小步朝膳堂走去。

    *

    *

    膳堂很大，午饭时间修士很多，因为这里供应的是灵食。

    修士虽然辟谷，前世小说里也多见小弟子一天一粒丹药扛饿的描写，但那不是全部。

    “辟谷”的目标是隔绝凡尘，跳出五谷轮回，且能从流水般买菜做饭吃饭洗碗的繁琐里获得一些自由。

    对于由专业灵厨烹饪、提供灵气有益修行的食物，那当然是只要适合自己，有条件就多吃。

    膳堂提供的灵食等级不高，金丹以上吃了便没用了。因此来就餐的除了他们这批炼气修士，还有外六峰筑基阶段的体修、丹修、符修等。

    就餐按月付费，费用标准以就餐档口等级为准，不同峰头也会因修行需要，给弟子提供少许餐补。

    当然，除了郁章峰膳堂外，其他峰头自己也开特色小灶，分散人流，吸引弟子，兼赚外快。

    ——李乘风了解这些，是因为李小龙会定期给食堂送菜。

    此时站在学子视角看着菜单：

    东一窗口金行、火行灵食居多，主菜烈阳炙肉、锐金石笋，为体修和剑修最爱；

    东二是水行、木行灵食，有清炖月华鲤、百草凝露羹，适宜法修、丹修；

    西一窗口为土行与中性主食，今天是厚土焗薯、五谷丰登饭。虽然各专业都能吃，但同等体积灵气要稀薄一点，主打一个量大管饱、回血回蓝、高性价比；

    西二还有一个小窗口，限量供应特色小炒和药膳，吃了能刷个buff，价格更高。

    ……

    李乘风一道道细看菜色，盘算着哪些食材是由老李亲手所植、与她沐浴同一片雨露长大、兰叔帮忙收装车、李小龙起早送来。

    那感觉好像异乡远游，第一次收到家书。新奇与依恋交织，还有面对其他食客时，说不出的自豪。

    前世她没做过实业，没品尝过货币以外的劳动果实。

    原来是这种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