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莘结了酒肆的钱,同邪慈往南屏坊的方向走去。
离远一看,小沅又像年初一那天早上一样,揣着手左顾右盼地等在南屏坊大门外。
这次她没立刻瞧见傅长莘,因为正好在往相反的方向张望。
“小沅。”
小姑娘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手按着傅长莘的两臂左右打量:“姐姐!你总算回来了。你去哪了?没发生什么吧?那个男的他没——”
傅长莘摇头,反手顺势推着她往院里走:“我没事。你不冷吗?快进去。”
“今天夜里还好,倒是不冷——咦,邪慈琴师?”
刚才小沅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傅长莘身上,这会儿才看见她身后还站了个人。
邪慈微微颔首示意:“小沅姑娘。”
“呀!完了!”小沅看了看邪慈,突然做出左手手掌砸到右手手心里的动作,同时一脸天塌下来的表情:“约孜姐姐找了琴师一晚上也没找到,她可急坏了!”
傅长莘依旧平静地问道:“那最后演奏怎么办的?”
“没办法啊,只能临时换了不需要用到百灵悬琴的曲目。不过约孜姐姐可伤心了,说等你回来,一定要缠着你让你给邪慈琴师的十日顺延一日!”
大美人故作伤心,也就只能骗骗小沅这个单纯的丫头了。
察觉到身后有道耐人寻味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傅长莘也不觉别扭,而是略偏过头,坦然对着邪慈道:“好啊,那就请琴师再多留一天吧。”
说完也不等邪慈的回答,推着小沅向后转,往娟楼的方向去了。
邪慈跟在她们身后,目光始终都在傅长莘的身上。
其实方才在酒肆,她让自己别死的时候,那三个字落到邪慈耳朵里,基本听到的相当于是“你保重”。
放在还在桃花源的时候,邪慈决计不会觉得阿莘能说出这三个字。倒不是因为阴郁寡言就意味着没心没肺,只是邪慈觉得,从前的阿莘就算再担忧什么,也不会主动说出带有任何安抚性的话。
她的前十四年,好像就没能学会如何与人亲近。
但是现如今的阿莘,虽然面上看来只是从原先的沉郁变成了犀利,一样的不好接近。但其实相处下来,总能从更细微的地方察觉到她的变化。
她身处的环境、每天所做的事依旧和这世上的寻常百姓不太相同,但如今的她似乎是比从前更加有“人情味”了。
连带着面上的神色,也变得比从前更鲜活。
邪慈心想,她会一脚踏进有关自己和容珠的事情里,实在是始料未及。可是现在他不得不依赖对方一段时间。
等事情结束,她就能平静地继续过属于傅长莘的生活。
天光大亮,傅长莘晨起就听见一楼传来一阵嘈杂声。
她换好衣服,下了楼,见小沅正面朝左手边的一截走廊。
“怎么回事?”
小沅转过头,一脸哭笑不得道:“姐姐,余郎君的父母来了,正在房间里抱着他又哭又骂的呢。”
......
“安师父也在。本来他是想绕道来看看咱们再回医馆的,但是余郎君的父母硬是拽住了安师父,让他给余郎君看诊。”
傅长莘走上前去:“安纪先生这就回来了?”
说起这个,小沅一下没绷住笑:“本来是要半个月的,但是安师父说,家中老父亲老母亲每天长吁短叹,逼着他问什么时候才打算娶妻生子。日日问夜夜问,他实在遭不住,就跑回来了。”
其实每年差不多都是这样,安纪先生次次都怀揣着不会被催成亲的希望回到老家,每次又都是待不上几天就又逃了回来。
“去看看。”
房间里,余父正垂着头,两手撑着膝盖坐在余安定的床边,表情肉眼可见地透着一股衰败,仔细一看,眼角似乎湿漉漉的。
余母则坐在凳上,双手环在胸前,气鼓鼓地数落自己丈夫和儿子。
“我早说不要听她的不要听她的,现在好了,家里出事儿了吧,我活了三十多年,就没吃过被关一宿大牢的这种苦,你们还叫我往后怎么有脸出门见人啊?啊?”
屋内正摆弄药箱的安纪先生一阵尴尬,心道你们不如骂完儿子再让我进来看诊。
余母正抱怨着,就听见身后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谁呀?”
“哎,傅老板!”
安纪先生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带着脸上都带上了憨笑。
但是这憨笑在傅长莘走近之后,就慢慢从安纪先生脸上消失了:“哎呦,傅老板怎么脸色不太好。”
“头晕症前几天又犯了,不要紧。”
一旁的余母早在听到“傅老板”三个字的时候,就尽量不着痕迹得放下了自己揣着的手并坐直了一些。
傅长莘打量了一下屋内其他的三个人。余安定见着她还是怕,但神情踌躇,似乎是有什么事想问;余父倒是站起来,行了个简单的礼,同时眼神使劲往余母那里飘。
余母感受到了余父的眼神,想了想,也站起来,道:“您就是南屏坊的老板?多谢救了余安定,给您添麻烦了,我们今天就把他领走。”
傅长莘示意他们两个坐下:“余公子既然求救于我南屏坊,岂有不施以援手的道理。只不过.......”
余父余母还以为傅长莘是想要钱,于是立刻接上道:“傅老板放心,犬子这几日的开销,一定给您补上。”
傅长莘抬手做出个叫停的手势,继续道:“我不是要说这个。其实余公子那日从曼罗巷逃出来,沿途完全可以向很多人家求助,之所以会选择几条街之外的南屏坊,想来二位也猜到原因了。”
余母面露尬色:“是......我们也猜到了,是为了那叫张濋的。”
“傅老板!张濋妹妹她到底怎么样了?”
余安定终于鼓起勇气敢和傅长莘搭话了,奈何却被他娘给当场怼了回去:“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小沅一个没憋住,差点笑出来。
余母似乎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转过头又对着看长相明显就比余安定还要小几岁的傅长莘说:“傅老板我不是说你老啊,哎.......不是,我这......”
她越解释越混乱,最后还是傅长莘说了“无妨”。
说完,傅长莘看向余安定:“前天夜里我去了曼罗巷,你知道我在那里见到了什么吗?”
“我见到了七具横死在曼罗巷的尸体,全部出自同一人的手笔。想来你们也都知道,南屏坊背靠黎门,张濋其人,表面身份是我的朋友,其实却是出自黎门的好手、也是背叛黎门的叛徒。杀那七人的手法和她惯用的如出一辙,事已至此,你还觉得她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吗?”
听了这话,余安定似乎一时非常难以接受。傅长莘不再理她,转而又对余父余母道:“我并没有诘问令郎的打算,毕竟这件事他也是受了张濋的言语蒙蔽。只是眼下有关张濋行踪的线索又断开了,所以还想问问二位,她身处曼罗巷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时常接触的人,或者形迹可疑之处?”
“这......这倒是没有。”
傅长莘问话的时候,眼神一直在余父余母的面上游移。此时这俩人虽然嘴上说没有,但与她目光相撞的时候眼神躲躲闪闪。
明显是有猫腻。
傅长莘扭头嘱咐了小沅一句什么,小姑娘听后点了头,离开了安置余安定的这间卧房。
“二位,此处还有病人,不如让安先生留在这里给令郎看诊。别间已经备好了茶点,我们到那稍候片刻吧。”
没等余家夫妇回答,傅长莘就走到门口,作了个“请”的手势。
那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就算是知道并非“喝茶品点心”这么简单,但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加上南屏坊还背靠黎门,比起曼罗巷家大业大的,又怎么能造次。
只好应了下来,跟着早就侯在门外的小沅去了另一间屋子。
傅长莘是最后一个离开这间屋子的,就在守在外面的护院即将把门关上时,她听到余安定的口中还在喃喃不休。
还夹杂着安纪先生的劝说。
“怎么会是这样,明明出事的时候,她还叫我先跑......”
“怎么会是这样......”
“这位公子,切忌忧思过度啊。”
另一间房内。
小沅重新给余家夫妇填了茶后,便退到傅长莘身后一步的位置站好了。
“二位不必对我如此戒备,黎门不是什么贼窝,不会平白无故对他人出手的。我想从二位这打听有关张濋的事情,也不过是为了更快地解决她和黎门之间的纠葛而已。”
一番带着些安慰性的话说完,余母面色有了明显的松动,但是余父却显然还是紧绷着。
这和昨天傅长莘坐在茶楼上远远观察两个人时得到的印象截然不同。
面对官差的时候,他才算的上是“主要战力”,怎么到了今天,从头到尾多一句话都不愿意讲,看上去神色也畏畏缩缩的。
相比之下,余母虽然对自己有忌惮,但是和面对官差时一言不发的态度也不同,今天主要是她在回应自己的话。
余母胳膊肘搡了搡自己丈夫,抿了抿嘴,明明犹豫却还是故作硬气地道:“我可说了啊!”
“我真说了啊?”
余父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把身子扭向一边。余母就当他是默认了,于是斟酌了一下,对着傅长莘说:“这事儿,还要从收留了张濋后,她说要给我们‘报恩’开始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