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求

    五个月前。

    余家小柴房门外。

    余安定抱着厚厚的被褥,不好叫门,只能不太斯文地用脚轻轻踢了踢门板。

    同时赶紧解释道:“张姑娘,我抱着被褥,腾不出手来。你现在方便让我进来帮忙放被褥吗?”

    “请进。”

    屋内的人说着打开了门,侧过身子让余安定进来。

    “天眼看就冷下来了,被褥我就给你拿了最厚的。”

    “多谢。”

    “柴房好在不算潮,应该也就不会阴冷。不过要是变天了,你随意在屋子里烧柴取暖就是。”他顿了顿,似乎是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事有点不悦:“谁让我娘叫你住柴房的。”

    张濋掩上门,应道:“男女有别,余夫人怎么也不可能让我和你睡一起,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况且……你能说服你父母把我收留在这,而不是直接把我扔到曼罗巷那些矮房里,我就已经是千恩万谢了。”

    余安定听了这话,嘴角的笑意都快压不住了。正好床也铺完了,他便直起身来看向张濋。

    初见时这女子衣衫褴褛,身上脸上都带着血污,因此当时也看不出她究竟姿容几何。但刚刚张濋独自在柴房内清洗了一番,又换上了干净的衣物。

    即使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粗布衣裳、发间毫无首饰点缀,也依旧掩盖不了她的清丽之色。

    最近天气转凉,长发干的并不快,即使仔细擦过,有几缕还是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

    佳人笑眼在水汽中越发柔和,她上前两步,对着余安定嘱托道:“不过你可要记得啊,柴火不能直接在屋里烧的,尤其还是在柴房里,一不小心就走水了。能烧的那个叫炭火。”

    余安定现在哪里能听进去什么柴火还是炭火,他眼睛都快错不开了。

    再这样盯着人家姑娘家看下去就太冒犯了,余安定赶紧把目光随便定在这房内的其他东西上,同时结结巴巴道:“你后面,怎么打算的啊?”

    他怕听到张濋说自己没过几日要离开,因此再看向张濋的时候,目光中的希冀简直是藏都藏不住。

    张濋见状微微思索,而后道:“我自小,父母便将我遗弃在了一座道观前。后来是一位道士好心收留我,之后我便认他为养父。”

    “所以你是要去找他吗?”

    张濋面露遗憾神色,摇头道:“不去找了,他后来也......不要我了。”

    余安定后悔自己还接着往下问:“对不起啊,我,我不是有意要提让你不高兴的事情的。”

    “无妨,都过去了。后来我结识了如今南屏坊的傅老板,因为志趣相投,和她确实要好过一段时间。只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可能再好的友情,有时也会因为一些事情崩塌。”

    余安定知道这是她的伤心事,因此没有细细追问究竟为什么和那位傅老板最终分道扬镳,甚至还被赶出了南屏坊。

    张濋最终还是说出了余安定希望听到的回答:“我现在已经无处可去,只好继续叨扰余公子了。”

    这话刚一出,余安定“腾”地站起来,甚至还吓了张濋一跳。

    “好!那个……没事我就……你先休息吧,没事我就先走了。”

    他语无伦次地说完,逃也似地出了这间柴房。

    余安定捂着自己越来越烫的脸,上了二楼,一头扎进自己的书屋里。

    他一本接着一本地翻,却没能从任何一本书中找到能解释自己方才心绪的答案。

    原来这世界上,还有助人考取功名的圣贤书也无法为自己解释的事情。

    颓然和欣喜两种表情神奇般地同时出现在余安定的脸上。他放弃了在书屋翻找,转而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轻轻推开窗户,往下一望,就能看到那间柴房。屋内烛光摇曳,张濋应该还未睡下。

    余安定两手枕在脑后,仰躺在床上,思索明天该找个什么理由继续跟张濋搭话。

    那之后近一月的时间,由于余母一开始就跟自己儿子摊开讲清楚了,收留张濋可以,但是绝不能让她在家白吃白住。所以余家的二层小楼的打扫和整理就都落到了她身上,不仅如此,余母一开始还时常打发张濋到街上去买东西。

    直到张濋委婉地对余安定暗示自己还不太方便在外面现身,余安定才找了自己母亲去为张濋说项。

    这一日,张濋在给余父余母端茶的时候,听见二人正在房中商量事情。

    余母的开场惯例先是一通抱怨,然后才开始说正事。

    “我也不是要怪官人,但是这今年的进项比起往年,少了足足一半啊!”

    余父刚要开口,哪成想自己老婆只是大喘气,人家还有后半句:“就这,你儿子还给我多找了一张嘴进来。”

    曼罗巷原本做的就是最底层的皮肉生意,来这的人能拿的出手的银两数量也都是寥寥,多是底层的劳工、佃户,杂役等等。流寇横行之后,最先也最经常被打家劫舍的便是小型的田庄、商户。他们自己都被抢了个干净,更别提管手下人的温饱和死活了。

    借钱也要嫖的固然是有,但如此一来,能够匀出少部分闲钱来曼罗巷的,自然是少了。

    余父刚才的话只好转了个来回才说出口:“你也知道最近外面的情况,你总不能叫我现在去充军,把流寇都镇压了吧?”

    之后就是余母咄咄逼人,逼着余父给他想出个解决办法。

    约莫又过了一会儿,两人谈完,余父一脸愁容地推门出来了。

    他看到张濋正站在门外,看动作神色像是刚来,于是手冲着门内的方向挥了挥:“进去送茶吧。”

    张濋说“是”,但脚下却没动,只是定定地看着余父。

    甚至还有那么点担忧之色。

    余父见状,问道:“你有事?”

    “刚刚您和夫人的谈话,我不小心听到了一些。其实我有一计,或许可以解余家的燃眉之急。不如我先进去送茶,等下还烦请您在柴房等我?”

    余父心下觉得死马当活马医,听她说说也未尝不可,于是点头答应了。

    张濋送完茶,果然立刻回来了。余父人已经在柴房坐下,见她进来,直接开门见山道:“你有什么法子?”

    “我之前就有所耳闻,许多富户家,其实都缺下人使唤。咱们这一带,不是常有流浪的小孩,或者跟着父母逃荒而来,风餐露宿的孩子吗?”

    余父一下就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惊道:“你说的这可是倒卖人口!”

    “只是需要仆役的大户人家和吃不上饭的平民百姓之间各取所需而已。况且也不是只有您会做,很多人都会,再加上曼罗巷本就在这些事上更容易找到人脉,如果您愿意,肯定会比其他人更快见到成效。”

    余父显然是被这句话劝动了,何况还有余母的几次三番的催促他,他不动心才怪。

    张濋见他面上有松动,于是继续劝道:“那些大户人家出手都相对阔绰,这样一来,别说补上曼罗巷今年的亏空这种小事,比往年赚得还多都不在话下。”

    余父眼珠转来转去,想了想后,觉得这事儿也可行。

    他叹了口气,目光斜斜看向一边坐得极为端正的张濋:“你既然能跟我提这事,就证明你肯定有这方面的人脉吧?”

    张濋点头,温声道:“到时我会和我所认识的人接头,将孩子们带给他,所得银两会尽数交给您。您只要找到雇主想要的孩子就行。”

    余父直问:“你不要钱?”

    “如您所见,我有门路弄来钱财,但是对我来说实在没什么用,是因为我不需要钱财,也没有可以花钱的机会。曼罗巷收留了我,我看如今您和夫人陷入困顿之中,所以思量再三,才说了这个发财的法子给您。”

    她看得出余父还有犹豫,于是选择先让对方可以回去思考一番。

    也不急于这两天。

    余父表示这件事他会考虑。起身准备离开柴房时,他忽地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又正色对张濋说:“余安定他娘从小就会满足他的任何要求,哪怕心里并不那么乐意。这次也是,是因为他的强烈要求,你才能留下来,你感激他可以,但是不要做出越界的事,对他对你都不好。毕竟无论如何,他娘是不可能给他求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余父这话里,有几分听着倒是在为张濋着想,但更多的,还是怕张濋的存在会长久地影响到余安定。

    张濋微微垂首,只说自己明白了。

    余父看不到她的表情,只隐约觉得她这话答得也不甚在意。

    也是,反正眼下这个情形,倒是他儿更在意人家姑娘多些。至于张濋,虽然不会冷着余安定,但是一切也都止于基本的礼貌,看着完全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

    他稍稍放下了心,回去认真考虑张濋的提议去了。

    那之后,如张濋所料,顶着来自余母的压力的余父果然接受了自己的提议。他每次会找到足够数量的孩子,带回曼罗巷附近藏起来,再等张濋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孩子都带走。

    余父曾偷偷观察过,张濋每次都是进到曼罗巷后面的一片竹林中去。他也曾经想过要不要偷偷跟上去瞧个究竟。

    但最后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这样的事虽然掺和了,但是不归自己管的,还是少涉足为妙。

    而每次第二天,张濋就会带着数量非常可观的银钱回来。

    余父想办法背着余母把这些钱填到了曼罗巷的账上,余母一开始没有觉出来,以为真是曼罗巷进项变多了,直到后来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对着余父“软硬兼施”,才从他口中得知了真相。

    “你疯了吗你?倒卖人口?这要是被发现了,往轻了说都得是流放!你……你还要不要我活了啊?”

    她使劲一拍桌子:“真是气死老娘了!”

    她气得胸脯一鼓一鼓地,明明没跑没跳,却一直重重地喘气。

    突然,余母反应过来什么,更加尖声质问道:“你自己哪来的这个人脉?哪个下三滥的坯子给你揽的这个活?”

    余父正眼看着顶不住压力要说出来的时候,房门开了。

    余安定这会儿估摸着正在街上挑选书籍,所以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张濋。

    “谁叫你进来的!没见我们谈事儿呢吗?出去!”

    余父支支吾吾:“呃……她……”

    余母目光在这两人间溜了几个来回,看着张濋脸上就此摊牌一样的表情,终于明白过来。

    她怒气冲冲地连拍三下桌子,一下比一下声音大:“你是要看我余家完蛋吗?你就是这么报恩的吗?”

    光顺还不足以解气,于是余母站起身冲到张濋面前,抬手就要打她。

    极其响亮的巴掌声落下,余父在一旁甚至都惊呆了:他原以为张濋会躲开的。

    被打的半边脸火辣辣的,然而她却像是丝毫不在意,继续说自己的:“这只是暂时的。”

    “暂时的?你什么意思?怎么?你还想让我们做一辈子人牙子啊?”

    余母正在气头,无论此时张濋说什么,她都要跟着呛一句。

    然而张濋无视了她的歇斯底里,只顾接着劝说余母:“我认识的这位雇主,一年内必然会停手。其实您只是想填补曼罗巷过去一段时间的亏空并多赚取一些银钱,何乐而不为呢?”

    “不会有危险的,曼罗巷……或者说是余安定对我有恩,我又怎么会害他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这段时间您二位也都看到了,确实曼罗巷的亏空眼看就要补上,未来一段时间只要稳定给雇主提供需要的‘货源’,兴许明年的大半盈利都能在这几个月内赚出来,这不好吗?”

    或许是长久地做皮肉生意,使得二人的道德底线本就比寻常人低一些。再加上所得确实诱人,余母虽然当时用絮絮叨叨的骂掩饰住了自己的犹豫和动心,但终究还是没花几日,就默许了余父继续去做这件事。

    这一继续,就又是数月……直到前几日余安定满怀欣喜要和张濋出门却遇上那七人对她穷追不舍,这倒卖孩童的行径才随之告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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