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莘这趟去的快、离开得也快,只捡了张濋这件事里能说的部分讲给傅平彦听之后,就下山回了朗州城内。
傅平彦也有暗示过黎妙希望她留下一起吃个晚饭。以往为了让黎妙开心,傅长莘都会答应。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次回来玶山,甚至都还不如除夕那天心中自在。
于是她只好婉拒了傅平彦,孤身一人牵马下山。心想往后时日还多,等什么时候自己能更坦然一些,应该也就能和自己的家人如过去这几年一样相处了。
其实她心里一直很清楚,尽管知道自己并非傅平彦和黎妙亲生的,但是她早已安于“改过名字的黎门之女”这一身份。即使一夜之间记起了自己的来路,但是对于去路,她想她还是会选择就维持这个身份。
直到这一生结束,她都会是傅长莘。
就这样吧。
等到她回到朗州城的时候,天色已然全暗了下来。
看这时间,南屏坊夜宴应该已经开宴,约孜丽尔终于如愿让邪慈给她的舞曲做了伴奏,要么装哭要么撒泼打滚的行径至少今天应该是不会再有了。
傅长莘回到南屏坊,叫人把马牵去了马厩。本想着看看有没有收到关于当年收养过张濋的道观的消息,却不成想刚进了娟楼,看见的是坐在一楼桌旁,累得一滩泥一样瘫在桌面上的小沅。
这桌子因为是给护院和仆役们吃饭用的,即使每次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但傅长莘始终觉得这么多年了,这桌子上多少有点油乎乎的。
“累了怎么不回房间,趴在这里不脏吗?”
听见傅长莘的说话声,小沅一边叫了声“姐姐!”,一边直起上半身翻了个面,然后又没骨头一样倒在了桌面上,抻着脖子哀嚎:“太累了,不行了,一步也挪不动了。”
“不是跟着安纪先生去医馆学习了吗?”
听见这话,小沅愤而拍案坐起:“别提了姐姐,我们刚回医馆,都还没来得及把这几天桌上台上的浮灰擦一擦,就有官府的人过来愣是把安纪先生给拽走了!”
傅长莘疑道:“他犯事了?”
“那倒不是,其实安师父除了医病,还会验尸。咱们这里官府的仵作就一个人,好像前天就突然收了好几具尸体,结果昨天又出现了几个,官府说他们那一个仵作忙不过来,左右安师父之前也有帮官府验过尸,就被抓去当劳工了。”
“所以你也跟去打下手了?”
小沅点头:“安师父说都学学、多见见,总没有坏处。”
前天......好几具被杀的尸体,估计说的就是曼罗巷里死于张濋手中的那七人了。
傅长莘正要问那尸体情形如何,就被一脸疲惫却还要坚持抱怨官府的小沅给抢了先:“其实前天的那些人,每个人的死因都是一样的。但是不知道是谁下的命令,非要每个都验。”
她丧着脸,但是在说到接下来的话时表情却逐渐正经起来:“说来也怪,这两拨人各自的死亡原因都一模一样。拿前天那些人高马大的男子来说吧,都是外伤致死,而且杀每个人的手法简直一致到了极点;至于昨天那几个,就更奇怪了,浑身上下找不出丝毫的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安师父看了也是一头雾水,只能说是比较像是虚弱致死。”
这解释未免有点太笼统,不像是比较较真的安纪先生会给出的答复。
“那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被发现的吗?”
小沅点头:“官差说了,是在那个据说有蛇的竹林旁。所以一开始他们只是单纯当成了又有人贸然进入竹林。”
竹林......
傅长莘嘱咐小沅道:“这几日朗州城内有些不太平,你平时出门要留心,有热闹也不要再凑过去看了,不认识的人给的任何东西都不可以吃,除去去安纪先生那里之外,尽量别往其他的地方走。”
她这么一说,小沅一下子就不困了。小姑娘一脸如临大敌,脸上的神情都肉眼可见地凝固住。
毕竟傅长莘很少这样像教小孩一样强调这些事情。
“姐姐,朗州城到底怎么了啊?”
傅长莘见她这样,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吓着小沅了,但转念一想本就是为了让她更警醒,于是稍稍缓和道:“你别多心,只要照做就好。等下记得给南屏坊的每个人都吩咐下去,可疑的食物药物一律禁止出现在这,如果有人擅自带入,别怪我下手不留情面。”
“啊、哦、好的姐姐。”
“还有,差人去把这事告诉黎长锋,还有那个赵晋泽。”
“呃,那如果长锋少爷不听怎么办?”
傅长莘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小沅:“他不敢不听。”
......倒也是这么回事儿。
小沅说罢就行动起来。看她出了屋子,傅长莘上楼回房,先是处理了一些南屏坊作为黎门据点的事务,后又看了看有没有收到有关收养过张濋的道观的消息。
派出去查探的几个人都还没有传回任何消息,傅长莘暗自数落自己未免有些心急,况且如果张濋曾经有刻意抹去自己的来历的话,查起来怕是会更困难些。
她推开窗子,前面婵楼热闹的声音更真切了些。
人声交杂,喝彩与笑闹的声音几乎要盖过丝竹之声。
尽管如此,傅长莘耳中更真切的,反而竟是那百灵悬琴的声音。
很神奇,明明琴还是同样的琴,从前请来的人弹奏时,她从没觉得哪里特别。只知道这琴难寻,声音也确实好听。
但是如今它在邪慈手里,其中流淌出的曲调仿佛有生命的百灵鸟一样,慢慢地飞、忽上忽下地飞在旅人的眼前,无时不刻不在用勾人心弦的叫声将听者引入心中最向往的地方。
待到回过神来时,已经是一曲终了。
窗边人直起身,换上柜中一套利落的黑衣。
出门时,她的手摩挲上了指间的戒指。
正好,试试看这枕潮传递心声,是不是真的那么好用。
朗州城府衙。
傅长莘一身黑衣几乎融入夜色,悄无声息地翻进了院墙。
现在正是年下,可府衙内外的守卫倒是不像往年那样减了几人。
甚至人还多了起来。
然而即使这样,以傅长莘的身手,也有把握完全不让自己被察觉到。
她在停尸房附近的暗处观察了一会儿,算准了官差夜巡会经过这里的时间间隔,又绕着停尸房检查了一圈,确定屋里没人后,才摸了进去,顺手还轻轻带上了门。
在揭了几块白布后,傅长莘顺利找到小沅描述的那几具没能让安纪先生拿准死因的尸体,正当她打算仔细查看的时候——
吱呀——
停尸房的门自己开了,随之进来的,是一股凉凉的夜风,吹得屋内所有盖着尸体的白布都被小幅度地掀起了个角又落下。
然而傅长莘面上却没有丝毫惧色,反而极其放松又带点无奈地看着门口:“怎么这么慢?”
没等对方回答,她又追问:“你想吓死我?”
随着风声落下,房门自己合上,邪慈身形逐渐在黑暗中显露出来。
傅长莘见他以这样的方式进来的,心道会法术可真是方便至极,想进哪里随便进,如果能学来,傀仆执行起任务不知道要省多少事。
想完,又暗嘲自己痴人说梦,想得倒是挺美。
“约孜姑娘一心想让我再演奏几曲,还好今晚原定会用到百灵悬琴的曲目就只有一首,我才借口身体没恢复好,脱身离开的南屏坊。”
傅长莘定定看着他,突然又换了个问题:“那你现在呢?”
“无碍,倒不如说仅这一天一夜,就已又恢复了三四成的法力。”
傅长莘听了这话,本想说“那就好”,但三个字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招呼邪慈过来:“你看看这几个人,死因是否有不寻常的地方?”
邪慈上前,伸出手在其中一人面门上方翻掌绕了一圈,后又微微抬起,手指仿佛勾起了什么东西。
一阵昨天才见过的青黑色的烟雾升起,邪慈轻轻一拂,那烟雾便消散了。
“和昨天那些人中了一样的招。”
“确实如此。”
“城中怪事越来越多,百姓们有的被操控用来攻击他人,有的则横死。再这样下去的话,岂非全城都乱了。”
傅长莘接着自言自语道:“十有八九就是那奇怪的丹药作祟,而那丹药多半又是和容珠有关。总不至于,她是和朗州城有仇吧。”
她边说,边开始动手将这几个人的随身物品翻了个遍。这几人身上的衣物倒是在被验完死因之后都好好地穿了回去。
邪慈听她这样问,于是答道:“她在被你带出前一直藏于桃花源,和朗州城自然是没仇。”
翻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终于被傅长莘找到了一件和死者身份挂钩的物品。
这约莫三十多岁的男人身上挂着个更夫的木制腰牌,木头边缘磨损的迹象比较严重,估计已经很多年了。
她摸到背面有刻字的痕迹,翻过去一看,刻的是更夫的名字。
“马继。”
她把这更夫的腰牌带在了身上,又将翻动过的地方都复原。邪慈见她手上动作,问道:“要走吗?”
“走,但是不出府衙,关于更夫马继应该在府衙内有记档,去查一下就会知道他居所在哪,平日里负责的是哪条打更的线路。从马继尸体的情况来看,大概是昨天夜里去世的,再结合吴猛的小弟从吃下丹药到发作的时间,他最有可能就是在打更的路上遇上了分发丹药的女人并吃了下去。”
“好。”邪慈应了一声,说完便抬脚要往外,却听傅长莘在原地轻声喝道:“站住。”
她也走上前,虽然因为身高的差距而不得不仰视邪慈,但是神情却是倨傲的:“记档存放在府衙东南角的屋内,你用法术,带上我也一起。”
有了邪慈带她溜进房间内,果然更省事一些。
傅长莘成功在记档中找到了马继作为更夫打更的线路:主要在朗州城西北处,离开他们现在所在的府衙后再走没多久就能到这条路的终点。
“倒着走也无妨,沿着他打更的路线去看看吧,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傅长莘思索了一下,又继续道:“如果撞上那白衣女子,就算她又换了容貌外形,你也能认出她是不是容珠吗?”
邪慈略一沉吟,而后极为肯定地回答:“能。”
一阵短暂的沉默。
“但——”
这个“但”字同时从两人口中脱出,又同时生生停住。
略微诧异之后,还是邪慈先问向傅长莘:“阿莘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想说如果可以,现下还是不要遇上为好。”
“此话怎讲?”
“我一个凡人,就算手上拿了枕潮,能奈何得了她?至于你,还是等法力恢复到十成十再说吧。不然我们两个这算什么,半吊子一样地去送命给容珠吗?”
“但是话又说回来,也不能就为此止步不前,越是一日不解决,受丹药毒害的人就越多,我担心......”
担心终有一日,朗州城、连带附近的玶山,甚至整个武陵地区都会不太平。到那日如果在乎的人有难,才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一只手从身后轻轻搭在了傅长莘的肩上,温声道:“我也是此意。”
两人沿着马继打更的路线向前走,一路上也并没遇到什么异样。
快到路线尽头时,一座偌大的宅邸出现在面前。
曾府。
朗州城内肯定不止住着一个姓曾的,但傅长莘确信这里就是曾联温的住所。
傅平彦忌惮曾联温,尽管与他合作,但也私下把他在朗州城的落脚之地也调查了个清楚。
这曾府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傅长莘便打算继续往前走,但刚迈出去两步,却又后撤退回到了邪慈身边。
她看到曾府的大门打开,曾联温侧身弯腰,极其恭敬地请出一个青年。
邪慈感觉到自己被扯了一下,随即跟着傅长莘闪身藏到了一处没有任何光照的拐角处。
“阿莘认得?”
“认得。弯腰的叫曾联温,是黎门的一个客人,也是这个宅子的主人。”
“他旁边的那个,昨天在曼罗巷附近瞧见过一次,今天是第二次。我猜他十有八九是皇亲国戚。”
“如何猜得?”
“一个人的容貌、衣着、气度,以及举手投足间的习惯总会多少受其身份的影响。不过这只是一方面,更多其实是看到了他身边人的反应。昨天在曼罗巷外聚集了很多官差,本朝普通官差就算见了大官,通常也不会行跪拜礼的。”
“而且这曾联温,说是当朝皇帝的心腹之一也不为过。这青年不过二十出头,这个年纪里能让曾联温如此恭敬的,要么是当朝皇子或者世子,要么是先帝幼子。”
曾联温把那贵人送出了门,又送上了马车,并且还是在目送对方走远了后,才又回了曾府。
他转过身就不再是那满脸的客气和和善,反而神色间看得出是在为什么事情而感到一筹莫展。
距离略有些远,他必然是不可能注意到拐角那边还藏着两人。等他进去后,傅长莘便和邪慈从暗处走了出来。
邪慈见傅长莘眉头紧锁,于是出声问道:“是哪里不对吗?”
傅长莘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来:“我养父傅平彦,生性小心谨慎,尤其是对官府、朝廷相关的事情。”
“这曾联温自称自己是个来自皇城的闲官,话里话外也暗示过我们他是给当朝圣上办事的。他的委托,对于我养父来说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况且当年曾联温提出会帮助黎门从衰败中走出来,所以最后只能应下他的委托。”
她抬眼看了看邪慈:“你猜曾联温的委托是什么?”
“既然阿莘问的是我,那就是和桃花源有关了?”
“那天在酒楼我和你说过的。委托黎门去找世人口中的桃花源,说桃花源里有一珠子模样的宝贝可以延长人寿命的就是他。”
两人说话间,已经行至了外面的街上,眼前的行人也比刚才多了起来。
邪慈略一沉吟:“这说法到底是从何而来?”
傅长莘看着街上行人如织,道:“当然是靠口耳相传啊。这世上有如此多的人,一人杜撰或许不可信,但人多了就不一样了。况且对于皇家来说,有的是精力和财力去验证事情的真实性,所以即使是杜撰,遣人去查也不会损失什么。”
“再说,你我不都是真实存在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