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姐姐,婵楼小厮说有贵客来了。”
“是谁?”
“是……昨夜那个梓安县主。看样子有些急,我请她去雅间稍坐她都不肯。”
傅长莘有些意外,原以为会是李训或者别的什么人,但没想到会是郑瑰琦。
人都来了,况且她还在大门处杵着,总不能不见。
到了前院一看,郑瑰琦正侧对着自己,身后还呼啦啦的带着一堆仆役和护卫。
似乎是她余光看到了傅长莘上前,于是立刻转过身来,笑着往前挪了两步:“傅老板!”
傅长莘拿不准她这股热情的来源究竟是什么,只好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应道:“县主安好。”
郑瑰琦笑得像朵向阳花一般灿烂:“我第一次来这,也不是很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昨天打听了一下,傅老板是土生土长的朗州城人,所以想请你陪我逛逛呢。”
傅长莘没想到她会来,更没想过她会来就只是因为这个。
她心下无奈,正要把前几天在那小茶楼里给邪慈数过的那几个去处原封不动再说一遍。哪知自己还没开口,郑瑰琦就顺着她抬手行礼时的动作,一把拽起她的胳膊,拽得傅长莘身体前倾,脚步踉跄着迈过了原本隔着她和郑瑰琦的那道大门槛。
“傅老板莫要推辞,随我走吧!”
......
碍于傅平彦的一贯态度,傅长莘实在没法做到凶着一张脸把郑瑰琦甩开自己再回南屏坊,只好就这么跟着出来。
她原本以为郑瑰琦把她找出来必定是有什么其他的缘由。一开始她还猜测是不是郑瑰琦看起来天性直爽,因此李训会觉得自己对她不设防,才让这梓安县主来从这里自己探些口风或者蛛丝马迹。
但傅长莘慢慢发现是自己想多了,至少到现在为止,郑瑰琦看起来只是单纯想找个当地的伴儿带着自己逛逛朗州城而已。
她们此时人在城西最大的市集上。沿街的商贩或许是瞧出了郑瑰琦有钱,纷纷招揽她进自家的店铺。
于是郑瑰琦领着一堆仆役护卫,还有傅长莘和小沅,像是缝起两片布块似的,从左边这家出来,又往右边那家进去。如此反复,竟然把市集从头到尾的店铺都逛了个遍,足足花了快三个时辰。
她瞧见什么喜欢就买什么,发展到最后,甚至连傅长莘多看一眼的东西她都要慷慨给买下来当做礼物,买得身后所有仆役和护卫手上都拿满了还意犹未尽。
傅长莘实在看不下去,最后只好上前拦住她:“县主,咱们早上出来,现在都要接近黄昏了,县主走得不累吗?”
郑瑰琦听她这么一说,原本还不觉得饿,现在却觉得胃里空空。于是就让傅长莘带她去了家附近的馆子。
傅长莘把她带到这附近据说最不错的一家酒楼,撂下比寻常多十倍的价格让店里用最好的食材做些特色菜。郑瑰琦看着眼前桌上这堪称筵席的一顿饭,心下高兴极了。每尝一道之前都要问傅长莘一句这是什么菜。于是傅长莘长这么大,第一次干起了报菜名的活计。
“鲜藕排骨汤、清蒸江鱼、盐腊肉,诶县主请等等......”
郑瑰琦的筷子正要夹向一道颜色极为喜庆的菜,傅长莘打断她的动作提醒道:“这道可能会比寻常的辣菜还要辣些。”
梓安县主手一挥,说“无妨”,结果一口下去顿时被辣味儿呛得咳了起来。
傅长莘只好给她倒了杯凉茶,郑瑰琦猛喝了三杯才算把那股辣劲儿顺了下去。
吃饱喝足,傅长莘依旧正坐在蒲团上,而郑瑰琦却两手撑着身子后方,稍稍向后仰着,平日里时时刻刻必须要端着的贵女仪态已然全无。
应郑瑰琦“透透气”的要求,即便是冬日,她们依旧是要了一个带露台的雅间,并命人把菜布在了露台上。
郑瑰琦目光向下,看到酒楼大门前,傅长莘身边跟着的那叫做小沅的女孩,正拉着自己的几个女婢,一群人有说有笑地分吃刚买来的糕点。
傅长莘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望了过去。再侧回身子时,只听郑瑰琦低低道:“这趟出来,她们跟我一样,难得可以放松一下了。”
正不知道该如何应郑瑰琦,就又听她兀自说道:“你一定很宝贝那个叫小沅的姑娘。”
听了这话,傅长莘掩饰般地轻咳一声,目光也有点游离:“倒也谈不上……”
“行了傅老板。”郑瑰琦改为倾身向前:“昨夜加今天,我与你虽只认识了几个时辰,但也看得出你对我和无恙哥哥多有戒备。我也因此猜测,傅老板平日在黎门做事,定是小心谨慎的。我今天拉你出来,主要是想为昨晚的唐突向你赔个不是,想着如果能带你放松一下就最好不过了。”
......那你对“放松”二字的理解还真是别致。
但毕竟是郑瑰琦的一番好意,于是傅长莘还是抬手施礼道了谢。
可后者却突然双手轻轻遮在嘴巴前,惊叫一声,道:“完了,傅老板不会已经付过钱了吧。”
不用傅长莘说,郑瑰琦看她的神色也已经猜到了:“本来我是想请傅老板吃饭的。唉,又是这样,我总是什么都做不好。”
这位梓安县主的情绪转化实在是太快了。明明方才还是笑吟吟的,现在却又垂头丧气起来:“没法帮无恙哥哥分忧,父母每日也只是教告诉我去学习些贵女们常做的风雅乐事。你看,甚至就连下馆子吃饭该先付钱后付钱都不知道——傅老板,你怎么不说话?”
傅长莘还是板板正正地坐着,只是眼神几不可察地游移了一下,然后才落回到郑瑰琦的脸上,似乎是有点走神。
莫名其妙地,她的思绪被拉回到了除夕前夜的玶山,她在山路上撞见了喝醉酒的黎长锋的时候。
郑瑰琦大约也是知道傅长莘不说话是因为碍于身份和立场不好评价,于是一拍桌子起了身,仿佛刚才自己不曾失落过一般:“再待下去要黑天了,多谢傅老板款待,今天我逛得很开心。”
暮色将至,确实是时候回去了。
郑瑰琦吃饱喝足,这才后知后觉地嚷嚷道自己走累了,一头钻进跟了她们一路的豪华车驾。
她先进去,而后转身拦住了正要放下帘子的婢女,又是一把扯过傅长莘的手,满脸热情地邀请道:“傅老板和小沅姑娘也到车上同坐吧!”
傅长莘这次没像在南屏坊大门口那样轻易被她拉动,毕竟马车太高,郑瑰琦的力气还不足以把个大活人拽上去。
她稳稳地站在原地,道:“县主,这不合适。”
但哪成想郑瑰琦就不松手了。傅长莘连着往回抽了三下,竟然没把自己的胳膊从郑瑰琦手中抽出来。
“县主,请您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在开玩笑。傅老板也跟我走了一天了多累啊。快和小沅姑娘一起上来吧,再说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聊呢。”
实在是拗不过,傅长莘只好带小沅上了车。
这一路上多是郑瑰琦和她的婢女在说,傅长莘和小沅在听。这梓安县主换话题的速度堪比她的情绪转换速度,才没过一会儿,就从皇城风貌聊到才子佳人,又从才子佳人跳到官眷八卦。
同在车上的小沅听得一愣一愣的,深觉自己平时看的话本听的说书比起县主讲的那可真是太过时老套了。
她听的正入神,突然感觉这车驾猛地急停而后一晃。因为马车空间太大,一时间除了傅长莘,其余三个人竟然都没坐稳,从座位上摔了下来。
郑瑰琦的婢女和小沅一左一右,从两边把郑瑰琦架了起来。傅长莘则是绷紧了精神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车驾剧烈晃动那一下之后,四周就响起了夹杂着叫喊和打斗的声音。
“这……这些人怎么回事啊!疯了吗突然冲上来。”
“护好县主!”
“哎!别让他们上车里去!”
车内四人看到车厢门口处的布帘似乎是要被人扯开来,而身后已然是退无可退。
恰在这时,傅长莘果断先于外面的人掀开了帘子,对着意图冲进来的暴徒当胸给了他一脚,踹得他滚下车驾掉在了拉车的两匹马中间,险些又被马踩中。
“先不要出来,我去看看情况。”
见里面三个人头点得犹如拨浪鼓,傅长莘才安心出去。
她们一行人此时正停在一个三岔路口。路上已经瞧不见一个行人了,沿街门户也都是紧闭着的。百姓似乎都吓得躲了起来。
随行的其他婢女都吓得钻进了马车底下躲着,侍卫们则是在尽力抵挡突然上前袭击的这群人。
来人并非打家劫舍的强盗,也不是最近隔三初五就会出现的流寇。而是普通百姓打扮的人。但人数实在是多,让郑瑰琦带来的侍卫们难以招架。
傅长莘守在车驾门口,因为站得高,所以相对省力,只要把扑上来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打下去即可。
但很快她就发觉出了异样:这些人和前天吴猛家附近袭击她和邪慈的那些邻居的状态,简直如出一辙。
只要还没死,就会被操控着不间断地冲上前来。
而且数量比上次的还要多,看来那害人不浅的丹药就在这两天的时间里被散出去了不少。
可这些人如果是只冲着她一个人来的呢?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她走开,是不是就可以把这些人引走。
傅长莘刚打定主意要跳下马车往远跑,就忽而觉得脚下的马车木架子一沉,一股熟悉的气息泛起。
下一瞬,原本还企图往马车上冲过来的百姓和侍卫婢女一起被生生定住,同时马车四周升起一股股青黑色的诡异烟雾,而后又消散在了空气中。
果然是邪慈。
傅长莘扭过身:“琴师可真是神兵天降。”
低头看了看手上枕潮的戒指,她又道:“我都还没来得及叫你呢。”
“是我在南屏坊里感受到朗州城内多处都出现了异动,赶到一看才发现各处都有被丹药操控的百姓。中途我还路过了前天吴猛的住处......”
见他神色有异,傅长莘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接下去问道:“怎么了?”
“里面恍若空巷。而那些本来在吴猛住处见过的面孔,方才也有在别处见到。”
邪慈指着地上躺着的其中一个百姓:“阿莘看他眼熟吗?”
傅长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觉这人正是前天见过的。
她跳下马车,伸手探了探再次晕过去的那人的脉搏。
指腹之下毫无脉息的跳动。
他已经死了。
邪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照现在看来,虽然短时间内我能压制住服食了丹药的人的行动。但只要他吃过,就还会再被变为傀儡。”
“这些人再不可能恢复了。”
傅长莘收回手站起身,她回身看向邪慈。
虽一言未发,但后者已然懂了。
这些人在吃下那丹药的时候,结局就已注定。
邪慈伸手在空中画出一个泛着烛火一般颜色的符咒。那符咒在空中分裂为数十个,逐一飘到了地上躺着的百姓身上。
“愿他们来生可以不再受此苦难。”
符咒化为火焰状包裹在每个人的身上,只片刻,就让地上被人当做傀儡趋势的百姓烬灭在了原地。
这术法看上去实在是厉害,傅长莘不禁生出疑惑:“你一直待在桃花源内,又无人教授,这些术法都是从哪学来的。”
邪慈伸手搭了傅长莘一把,把她拉上了马车:“我说捡来的,阿莘信吗?”
傅长莘冷笑一声:“你说是就是吧。”
“没和你玩笑,真是捡来的,就在瑾瑜岭的一个山洞里。大约是前人留下的记录术法的书籍。”
傅长莘心说我又没说不信你。但懒得接邪慈的话,而是对他道:“快解了这些被你定住的人,我要赶紧把车里的县主送回去。”
郑瑰琦最终是在前呼后拥下回了下榻的驿馆。傅长莘称南屏坊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婉拒了李训为表感谢想要留她用晚饭的意思。
还有事情要忙是真,嫌和他吃饭太累也是真......
县主大约是被吓坏了,一路上都没注意到傅长莘身边竟然多了个邪慈。倒是小沅发现了,不过被傅长莘三言两语搪塞了过去,说琴师是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和她们偶遇的。
三人刚一跨进南屏坊的院门,傅长莘就立刻对小沅交代道:“去差人,把黎长锋和赵晋泽找来,让这两人近期必须待在南屏坊,哪也不许去。”
“姐姐,这是……”
傅长莘边走边道:“朗州城里恐怕要大乱,你再差人问问安纪先生,看是否要来南屏坊暂避。至于黎长锋和赵晋泽,如果他俩不从,不用废话,打晕了带回来。”
小沅得了指令后马上离开了。傅长莘正要进娟楼,却脚步一顿,想起件事情。
“阿莘?”
傅长莘仰头看了看邪慈:“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还没等她说是什么,邪慈就一口答应了。
“......你就不怕我让你去杀人放火?”
“你不会。”
懒得再和他拌嘴,傅长莘正色道:“能给南屏坊和玶山加个结界,别让脏东西进来吗?”
“自然可以。只不过南屏坊虽然耗费不了多长时间,但玶山太大,可能要久一些。”
“好,等你回来,请你喝南屏坊特供。”
邪慈给南屏坊布完结界,就按她指的路去往了玶山。
他走后没多久,小沅便略显急色地敲响了傅长莘的房门。
小姑娘进来后转身给门落了锁,然后上前将一个巴掌大的纸筒递给傅长莘。
“姐姐,手下的人传回消息。当年收养过张濋的道观旧人,找到了。”
求恕观。
这道观所在的位置,早就出了朗州城,四周可谓极其萧荒凉。
再加上此时天已微微擦黑,更显得萧瑟寂寥。
道观本身也已经很陈旧了,似乎因为觉得没人会踏足于此,道观的主人根本连大门都懒得关上。
也是。别处可能还会遭贼被偷香火钱,这里根本贼都不愿意来。
傅长莘拾级而上,穿过敞开的大门,踏着一地去岁未扫的干瘪落叶,进了正殿。
一位老者面冲神像,坐于蒲团之上,似乎在定定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傅长莘并未刻意放轻自己的脚步,是以老者自然也知道有人站定在了她的身后。
“小友,所为何事?”
一把极其苍老的声音。而且为了能让傅长莘听清,老者似乎在勉力控制自己说话间的气息。
他转过身,双目近乎无神,面容间已然是油尽灯枯之相。
傅长莘施了一礼:“不知如何称呼观主。”
老道士摇了摇头:“这些都不重要了。”
既如此,傅长莘只好继续道:“我此番前来,是想向您问一个人。”
老道士似乎有所预料,只待傅长莘发问。
“我想向您问一个叫张濋的人。”
听了傅长莘的话,老者神色间露出了些许讶异。
不过这讶异也只不过是一瞬间而已。
“无妨。小友想问的,对老朽而言,是同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