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昌观外。
“师父,您看那!”
年长的观主顺着自己大弟子的目光看去:山间的石缝中间,竟然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大弟子艾千春思索了一下,没等师父回应,便上前抱回了那婴儿。
“师父,您看这孩子还太小了,咱们先把她带回去吧。留在这她肯定会没命的。”
善心使然,观主便也点头同意了。
抱回来的时候,女婴的襁褓中留有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一看就是被遗弃的。
尽管如此,道观上下一开始也还是努力为她寻找家人,企图找到那家人之后,好好劝诫一番,让他们把女儿领回去好好抚养。
结果过了一两年,始终也寻不到她的家人。
于是众道士又调转方向,开始为她找个愿意领养的人家。
可惜也没有。
这事说来也奇怪。玄昌观靠近朗州城,往来供奉的香客并不少。其中也不乏既有善心又有财力让家里多填一双筷子的。
怎么就至于一个愿意领养女孩的人都没有呢。
可事实又确实如此。
后来女孩在玄昌观越长越大,众道士慢慢也不为她找领养的人家了。
道观养大的女孩张濋,就在这里生活到了十岁。
一日。
不远处打扫的小道士听到观主房中传来了一声茶杯摔碎的声音。紧接着的,就是观主的怒喝。
“艾千春!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小道士在偷听和不偷听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抱上自己的扫帚一溜烟跑走了。
房间内,观主摔了茶杯,也质问了。可眼前自己的这个大弟子毫无愧色和惧色。仿佛是在回答今日练功如何一样,平淡又面无表情地行了一礼道:“不知师父所指何事?”
“你!”
观主眼前已没东西可摔,于是拍桌怒道:“你要跟我装聋作哑是吧?那好,我就问问你,张濋那孩子十年找不到父母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敢说你没从中作梗!?”
听到观主抛出的问题,不知怎么的,艾千春的神色竟看起来还带着些如释重负。很快他就想好了自己的回答:“我不放心。”
“你不放心什么?”
“师父,我不用心给她寻找家人,是因为她已然被家人抛弃,那些人又怎会待她好?我烧了香客们递来的领养的信函,是因为怕万一那些人领了她回去又不好好待她。”
“但至少我可以肯定我会对她好,不然我又为何将她带回道观?师父,左右咱们观里也不缺这一口,我是真的看重张濋啊!”
他言辞神情格外诚恳,观主听了看了,脸上也是已有动容,并不像刚才那样怒发冲冠了。
“纵使你有你自己的想法……罢了罢了,你只要对那孩子好便是。这么多年,大家都能看出来,小张濋,已经把你当成了自己的父亲了。”
“这是自然!弟子必全心全意关照她,爱护她。”
见自己师父再没说别的,艾千春便知道这事儿算是揭过了。于是又行了一礼,退出房门。
哪知拐了个弯,看见张濋就在观主房的侧面。
张濋这孩子,打小在众人口中的评价总是“懂事乖巧”、“会体贴长辈”、“像个小大人似的”。
她仿佛从记事以来,就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上蹿下跳,撒泼打滚过。
永远都是循规蹈矩,让她往东绝不往西的那种。
而在这其中,她又是最为听从艾千春的。
艾千春看她神色,就知道她是听到了刚才房中的那段话。略一沉吟,他上前蹲下,明知故问道:“阿濋都听到了?”
小张濋闻言,轻轻一点头。
“阿濋,在你心里,是怎么看待我的?”
小张濋的眼睛眨巴眨巴,然后垂下,一字一句地道:“像是父亲。”
艾千春听她这样讲,似乎是欣慰极了,脸上难掩喜色。紧接着又道:“阿濋,你完全可以认我做你父亲的,我们私下里,偷偷约定好。你愿意吗?”
不出意外的,张濋点头了。
艾千春满意地笑了笑。他站起来,牵起张濋的手。
他领着张濋回了房间,在分外小心地确定四周无人偷听后,将小张濋按在椅子上,然后依旧是那蹲下来与她对视的姿态,道:“阿濋,为父需要你帮一个忙。”
还没等艾千春说这个忙是什么,张濋就很是干脆地应了下来:“好。”
艾千春显然也没想到张濋会一口答应下来。毕竟她是年纪小但不是傻。
他原以为张濋至少会问问是要帮什么忙的。
短暂的纠结过后,艾千春还是开口了:“总待在道观里,对你个女儿家来说终归不是合适的安排。咱们武陵地界上有个最有名的门派,叫黎门。阿濋就去那里吧。习得功夫傍身,将来万一有什么事,也可以保全我们。”
“你去了那黎门之后,要好好跟着人家学习功夫,最好能在那出人头地,这样对我对你都好。”他顿了顿,又急切地接着往下说:“只是有一点,我会佯做遗弃你的样子把你送去黎门。不管发生什么,你无论如何也不可以提起你和我的关系。”
“往后除了收到我的来信外,绝不可以主动联系我。”
虽然觉得这要求极为奇怪,但小张濋感念艾千春救了自己的命,又把自己养到这么大。所以一口答应了。
当年的张濋并没有想到,正是自己的态度无形中拉低了艾千春的底线,让原本多少心有犹豫和愧疚的他彻底有恃无恐。恬不知耻占据张濋心中“父亲”的位置,好利用这个身份让张濋满足他的各种要求。
可这中间足足八年的时间,艾千春就再没联系过张濋,仿佛把自己的这个养女忘在了黎门。
彼时张濋已经成为了黎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傀仆,很受傅平彦的看重。
直到七年后的暮春时节,艾千春才又和张濋有了联系。
张濋一身黑衣,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撑着伞来到了朗州城外极其偏僻又隐蔽的竹林中。
她扣了四下门后低声道:“父亲,是我。”
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屋内开门的人手都在哆嗦。
门栓终于被打开了,映入张濋眼帘的,是穿戴虽整齐干净,但面上却透着焦灼和担忧神色的艾千春。
他一把将张濋拉进了屋内,仔细张望一番,确定没人跟来后才放心关了门。
转过身,见张濋正在环视他这屋里。
“我这太小了,不过凳子什么都是干净的,你随意坐。”
张濋没接他的话,转而问道:“为什么父亲不在道观,而是改住在这了。”
她看得出来,这屋内的使用痕迹表明绝对是常年有人在这居住的。
“我......我下山了,不在玄昌观了。”
“三个月前我外出任务时,途经玄昌观,看见那里门庭落灰杂草丛生,打听之后才直到玄昌观没了。这是怎么回事?”
艾千春马上答道:“是我那师父要还俗,所以把玄昌观的人都遣散了。”
张濋方才注意到,打从进门开始,艾千春又是安顿她坐下,又是给她倒茶拿点心,但自始至终,却没有一瞬是直视她的。
她手里捧着那杯茶,问道:“父亲,您叫我来是为什么事?”
艾千春也在她跟前坐下了,他搓了搓手,似乎有点难以开口:“我住在这,最近总是感觉有人在窥探我,你......你能不能帮我查查是谁?”
张濋不懂这有什么可难以启齿的,于是一口答应了下来,又和艾千春聊了聊这些年的近况就走了。
直到三日后,张濋再度造访艾千春的居所。
“跟踪的人我找到了,父亲随我去见见吧。”
她没给艾千春说话的机会,转身先离开了。
见张濋这样,艾千春也只好跟上。
很快他就发现哪里不对劲,张濋带他去的,是已然废弃了的玄昌观的方向。
“怎么往玄昌观去了?”
“父亲跟上便是。”
两人进了玄昌观内。张濋推开已然破旧的大门,没顾眼前的飞灰,示意艾千春:“父亲请进。”
这一路上,艾千春都莫名觉得张濋的态度不大对劲,似乎是有什么事情要等着和自己当面对质一样。
很快他的猜测就应验了,道观中,曾经玄昌观的观主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盯着自己。
不过等到走上前去,艾千春便发现观主的姿势不大对劲。
他是被人双手反绑在椅子后面的。而且不只是手,仔细一看,就连脚腕也被绑到了凳子上。
张濋对此并不奇怪,很显然绑了老观主的人就是她。艾千春不解:“阿濋,你这是......”
张濋倒了杯水递到老观主嘴边,后者却别过头去。见状她也不勉强,转而回答艾千春的疑惑:“他就是父亲察觉到的那个在暗中窥探你的人。”
艾千春在半疑半信间走上前去,看着老观主,问道:“敢问师父是为何要这样?”
“我呸!”老观主见着艾千春,竟然放弃了毕生的涵养破口大骂:“你这天杀的不是人的东西,我没有你这种徒弟!”
张濋握着刀的手挡在了两人中间,见状老观主和艾千春都冷静了下来。
“本来,我找到老观主后是想好生把他送到个比较远的地方,让他颐养天年,别再和父亲您有瓜葛。但老观主却对我说他跟着您,是为了找到证据揭发您的罪行。”
张濋的眼神带着些质疑,她看着艾千春:“父亲不妨听听老观主的话。”
老观主见张濋似乎有些站在自己这头,一时间胆子也壮了起来:“你这不是人的东西,勾连人贩子违背律法买卖妇孺、然后还竟然……竟然用活人炼丹!玄昌观出了你这么个东西,我怎么还有脸做这观主啊!”
他气得眼泪都涌了出来,说这话时只恨手不能从绳子里抽出来指着艾千春破口大骂。
艾千春听到秘密败露,眼神在张濋和老观主之间转了好几个来回。他见张濋并没对老观主说的内容感到震惊,于是料定张濋早就听过一遍这话,当场“扑通”一声跪在张濋脚边:“阿濋,我怎么会是那种人呢?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呢?阿濋你得信我啊!”
他神色激动,又指向老观主:“他空口白牙污蔑我,跟着我说不定是还想杀了我!阿濋求求你,不然咱们解决了他,你救救父亲吧。”
老观主显然没想到艾千春会忘恩负义无耻下作到这个地步,竟然还想让张濋杀了自己。他一时也有些心慌,拿不准这艾千春捡回来的孩子会不会真的对他言听计从:“孩子你听我说,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别再助纣为虐。我平白无故干什么污蔑他这种事?”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张濋甚至开始头疼。老观主无外乎是想让张濋放了自己并查证艾千春的罪行,而艾千春则是一直矢口否认并撺掇张濋杀了老观主。
正在争执不休的时候,张濋蹲下身来,和艾千春保持一个平视的姿势:“父亲既然声称自己没有做,那为什么还执着于让我杀了老观主呢?”
只这一句,艾千春便噎住了一般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张濋靠得更近了些,似乎又在艾千春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声音实在太小,老观主无论如何也是听不清的。
但借着月光,他看到在张濋话音落下并起身的同时,艾千春的神色便僵硬地固定在了那一瞬。
惊疑、恐惧、忌惮。
老观主眼见站起后的张濋一边抽刀出鞘,一边向自己走过来。
他原以为今天命就要没在这了,却不成想张濋只是绕到了自己的身后,割断了绑着自己双手双脚的绳子。
“念在您当年同意收留我十年的份上,老观主,您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老观主怔愣地看着她,片刻后急道:“孩子,他是真的做了丧尽天良之事啊!你不要被所谓的养恩蒙了心了,你听我的,抓了他去报官吧!”
艾千春紧张地盯着两人,甚至额头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他害怕,害怕万一张濋真的最后倒向老观主,那他今天决计是没法逃出这里了。
可似乎是上天都在“眷顾”他,张濋听完老观主的话后,猝不及防地抬手将刀架在了老观主脖子上:“那是我的事,不需要老观主您来管。”
“您要是再不走、或者到处散播这件事情的话——”她手底下一使劲,刀锋真的割开了老观主脖子上的皮肉:“我就会真的杀了您。”
她的神情不像是在说笑,以至于老观主在面对真正的生死抉择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怕了、甚至是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争辩时正义凛然,可终究还是怕死。
他跌跌撞撞地逃开了,就要跑出玄昌观的时候,他还是向后看了一眼。
他看到艾千春依旧是维持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姿势,在声泪俱下地、恳切地向张濋请求着什么。
而张濋,则是沉默不语,只任由艾千春扯着自己的衣袖。
老观主已经走远了。
张濋看似漠然地盯着地上的艾千春,半晌,她又一次蹲了下来。
一如小时候艾千春蹲在还没长高的她面前那样。
她极轻地叹了口气,打断了正在自说自话的艾千春:“父亲,打从那天见到我,您一次都没有关心过我这七年的情况。”
“都是我自己在说。”
“不过这些也都无所谓了。”
“今日我最终选择站在您这边,就全当是我在报您的养育之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