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为容珠罢休离开,还是因为邪慈的声音出现,傅长莘原本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
就像是弓弦终于被松开来似的,她一瞬间卸了力,全靠有邪慈撑着才没有“扑通”一声结结实实跪倒在地。
枕潮好像知道危机解除,自己变回了戒指安安静静地套在了傅长莘的手上,没再让另一位主人为自己多操半点心。
感受到邪慈托着自己一起缓缓坐下之后他也并没有撤手,反而是手腕一翻,阵阵暖意顺着皮肤相接的地方逐渐传遍全身。
一些在方才和容珠殊死一搏时丧失的感知终于像约好了似的一同“找上门来”,身上竹叶划出的伤口的痛楚、失血带来的阵阵冷意、还有容珠袖子里那邪门东西攻击自己过后带来的无力和虚弱感……
如此种种加在一起,原本是能在这大冬日里要了她命的,可眼下,所有的不适却逐渐被邪慈指腹传来的温暖所驱赶,正仓皇地从她身体里逃走。
看来今天,命是保住了。
傅长莘突然做出了一个和她往日的形象极其不符的行为。
她猛地笑出声来,声音不大,可笑声里却明显有种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放松。
她很少有这样肯将自己的情绪放出来的时候,也并非活了十七八年都不曾经历过开心事。可是开心也罢,不悦也罢,她也从不会如此。
既不像桃花源里的“阿莘”,也不像黎门的“傅长莘”。
随着她微微俯身、快意一笑,额前那被枕潮的水流打湿了一半的刘海便垂到了一边,露出了从桃花源瀑布跌下去时的那几道伤疤。
恍然间,原本只沉默注视着傅长莘的邪慈心下突然一动。在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就看上去极其自然却又带着犹豫和小心翼翼地、将另一只手轻轻抚在傅长莘脑后,让她挨得和自己更近了些。
因着个子比傅长莘高很多,他只得颔首,才能让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
心存一丝侥幸,以为对面的人此刻昏昏沉沉,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后者却并非不清醒。
挨近到丝毫没有间隙的一瞬,傅长莘感觉得到暖意从新的一处汇入自己的身体。
或许是贪恋这份暖意吧,也可能是贪恋着别的什么。明知道邪慈挨得实在太近,她也并没有想要推开。
两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个姿势。一个是侥幸地顺应自己的冲动,一个则是清醒着迁就。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傅长莘感觉自己恢复了一两成力气,又觉着俩人也不能在这竹林子里头对着头坐到天亮,于是轻轻向后挪动了一下。
可她甫一向后挪,换来的却是邪慈稍稍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那原本抚在后颈的手一使力,又将她勾了回来,且这一下明显是邪慈故意的……
故意让两人挨得比方才更近,近得傅长莘鬓边散下来的碎发都轻轻蹭过了邪慈的侧脸。
他垂首,低到仿佛是已经靠在傅长莘肩上那样,又极小幅度地偏过了头,凑近傅长莘的耳垂,带着探究和心疼低喃道。
“阿莘,你是为了什么,才拼命和容珠抗衡。”
“是为了……我吗?”
虽然是极小极轻的声音,但傅长莘也全部都听清了。毕竟在邪慈的治疗下,她那被白雾人面吼得几近丧失的听觉逐渐恢复了起来。
可她没有作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选择了装聋作哑,逃避了这个问题。
尽管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可以归结为“是”。
好在这时候,邪慈自己给她送上来了一个“完善”这谎言的机会。他那想要追问的心思被淹没在了来得也快,去得也快的冲动和勇气中,所以也就不再维持着这个略显暧昧的姿势,而是退回到一个不那么“危险”的距离,关切道:“阿莘是觉得好些了吗?”
傅长莘见状顺坡下驴,摇了摇头,同时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邪慈自己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邪慈见状,表情有一瞬间凝滞,随即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而后又尽量让自己神色上看不出什么遗憾。
他放慢了语速,让傅长莘看着他的口型:“那我们不如先走吧。”
许是关心则乱,他竟然把枕潮能传音的这茬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傅长莘左手手臂被邪慈扶着,右手则是自己撑地,虽然看着还有点摇摇晃晃,但好歹是从地上站起来了。
“不回南屏坊,找家客栈吧。我这个样子,小沅见了必然要担心,说不定还要哭,眼下我可顾不上......”
“哄她”二字还未出口,傅长莘忽然身形一顿,紧接着向一边倒去。
全靠紧紧抓着邪慈臂弯处的衣料才没栽回地上。
可马上她就连这点力气都没了。一股从未有过的、难以言喻的头痛袭来。尽管她知道自己因为摔下瀑布落过病根,但这几年最多也就是头晕症而已。
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仿佛是有人从好几处往头中刺入钉子一样,疼得脚下虚软,眼前发花。
“阿莘!”
邪慈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两人这才刚从地上站起来,就又坐了回去。
他依照刚才那样想帮傅长莘缓解这来得又急又重的头痛,但几番下来,却发现法术如同失灵了一般。
根本无济于事。
这种情况不是没有见过,但只存在在桃花源瑾瑜岭那些记录术法的书中。
傅长莘也察觉出了有哪里不对劲,抢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扯了扯邪慈的衣服,再一次重复道:“不要回南屏坊,哪里都好。找个......找个郎中看一下,大概也就......没事了......”。
李训听到异响而赶来的时候,目光所及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一个今夜并未见过的陌生男子出现在了林中,怀中似乎还抱着什么人。
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怀中之人正是傅长莘。
随着渐渐靠近傅长莘和陌生男子所处的那片空地,李训也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自己最先派出去的那一众护卫的尸首。
留在李训身边的护卫下马盘查了一圈后又回来,肩膀上还架着另一个身影。
正是在容珠第一次出手的时候便不幸被击晕的方洛。
“殿下,方领队他虽有伤但似乎只是晕了过去,可......可其他人就......”。
其他人就如何自是不必说了。愤怒与惊讶之余,李训猛然回忆起不久之前傅长莘对她说过的话。
她曾警告自己,就算在场的人加在一起都打不过那张濋。当时他还有所怀疑,猜测傅长莘可能同张濋也有勾结,所以故意诓骗自己。
但看如今情形,这傅长莘自己都像没了半条命似的软倒在他人怀里不省人事,想来她当时倒也并不是在说谎。
空地中央,邪慈仿佛没看到来人的一系列动作似的,只顾将傅长莘横抱起来,绕过李训等人。
高头大马后突然窜出一个身影。余安定慌里慌张地冲上来拦住了邪慈的去路,但又碍于李训在场,只得焦急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见到张濋了吗?”
显然他问得不是时候。邪慈本就着急,见还有人拦他,往日那对谁都笑意盈盈的神色此刻更是荡然无存。
他眉目间露出的警告意味让余安定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让出了路。
一旁的李训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个男子了。是在那晚南屏坊的夜宴上,远远地,他曾经看到过这个男子在弹奏一把从未见过的乐器。
这样想来,他大约是那傅老板的熟人。
不,或许不只是熟人,他能出现在这里,想来也可能是她在黎门的同僚。
李训略一思索,突然翻身下马,也拦住了邪慈的去路。
因着傅长莘对这些皇城来客的态度,邪慈才没有出手直接“帮”李训让开,但他也已经是在极其不耐地重重道出“让开”二字了。
“琴师不要误会,我见傅老板如此,心想你们定是要进城寻医。我从皇城远赴此处,随行带了位宫中太医,不如请他为傅老板诊治,琴师也能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