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可否将话说清?”
温辞筠不甘示弱地回上季卿砚严肃的神情,卜筮告神的婚事可不是过家家的玩笑,欺骗神明终会反噬。
“一句两句说不清……”季卿砚握拳的手一瞬松懈,撑着桌稳住身形继续道,“但我接下你的委托,便定然不毁约,用尽我能用的法子,将你送上生路……更会与你死生与共……”
是她陷入梦魇时呢喃出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来不及再去思量,坐在远处的人突然身形不稳,温辞筠几乎是飞扑上前,将人倾扶住不至倒在冰冷的地上。
手触到背后的冰凉,温辞筠才惊人地发现他背后的伤。
虽只是一处箭伤,箭镞也已被及时拔出,但不知为何一直流血不止将半个后背的衣衫都浸湿了。
“有毒?”
看清手上污黑的血,温辞筠扶着季卿砚靠着桌沿趴下,不由分说地环上他的腰欲将腰间的绶带解开,脱了他的外衫。
“姑娘做甚!”季卿砚忍痛一把擒住温辞筠握住绶带的手,“此伤不碍事,我已……”
“有毒还不碍事?”温辞筠厉声气道,“我对神明发过誓,不会再要人因我而死,郎君是为救我而伤,你若死了我岂非破誓了?你若怕就此失了清白,我对你负责便是,你既要卜筮告神,若是神明不反对这桩婚事,我就与你成婚……好了现在我是你未婚妻,可以看了吧!”
趁季卿砚愣神想回话之际,温辞筠毫不客气地抽了绶带,一气呵成地将上衣扒开,见伤口周围翻起发黑的血肉,得想法子清疮。
正环视这贫瘠的小屋中有何趁手的工具,季卿砚向温辞筠递上一把匕首道:“用火烤上半刻……”
“我知道。”接下匕首,温辞筠蹲在火炉旁边,“有酒吗?”
“没有。”
季卿砚扶着桌沿起身看向温辞筠,火光将她的脸颊照亮,明艳若朝霞般夺目,那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又涌上心头,或许在某处不知的角落他们曾打过照面,又或许在街市上匆忙擦肩……
“姑娘是彭城人?”
骤然一问惊住温辞筠,盯着火光道:“不是……我生于彭城,长于卫都,幼失怙恃,娘舅将我抚养成人后又将我送归彭城继承家业,你呢?”
“云秦望京人,被家中逐了出来,前年在平县下一处山村置有些薄产。”季卿砚回着,面色突然有些难堪,“适才是我唐突,姑娘莫要见怪……欲行卜筮告神之礼是为警告一些人……”
下意识握紧匕首,温辞筠的心突然剧烈跳动着,叫她不得不半张开口呼吸这灼热的空气。
“……像你们的王一样吗?”
“是。”
好生坦荡的回答!
竟要效仿王……
白刃贴上血肉的一瞬,温辞筠觉得自己可以直接刺进去——刺进去让云秦王尝尝痛失亲子的滋味!
何谓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不就是!
季羡逸不是想将季卿砚从黎朔惨案中摘开来吗?
她如何能叫季羡逸得逞!
父债子偿乃是天经地义,她如今这幅残烛病躯不就是拜他们所赐!何况黎朔城中有一半的冤魂是他们所屠戮的!
她当年只是小不是傻,她会看、会听、会辨……
早已将那些不为人知的蛛丝马迹拼凑清晰——黎朔是云秦与卫国合谋为她建的一座“城”。
不,那不是城!
是一座祭坛亦是一座王陵,本该躺在地宫中的人是她,而温辞筠将地宫里的那个人“换”成了她的母亲……
“姑娘不必犹豫,我受得住。”
手中的匕首被这突来的一声吓得颤了下,温辞筠提起匕首问:“……你为何会有这么多伤?”
侧过肩仰头看上温辞筠略带惊异的面色,季卿砚苦笑宽慰道:“不愿听家中的话,被赶出家门,仇人又多便如此了……不过姑娘说了要负责的,可退不了货了……”
话未落,温辞筠手起刀落若平日剔烤肉般将坏死的血肉拼下,眼瞧着发黑的血逐渐变得鲜红,温辞筠放下匕首用手用力压住伤口。
“嘶——夫人……好手艺!”季卿砚紧扣着桌板朝温辞筠忍痛夸道,“连这偏门的止血法子也会……”
伤处流出的血渐少,温辞筠松了口气,闲出的另一只手将腰间的药瓶取出递给季卿砚道:“还有精力贫嘴,的确无甚大碍,你此前应当用过解毒的药物?”
“夫人习过医术?”
“久病成医。”温辞筠不愿多谈,“吃两颗,可清余毒有利于伤口恢复……”
季卿砚听话用了两颗药,倒也是奇了,这药嗅起来奇苦无比,入口却有股子清凉,虽冲人却无怪味,回口甚至有股甘甜。
“这是什么药?”
“续命药。”温辞筠如此回道着,扯了衬裙将季卿砚的伤处包扎好,“毒清了应当无事了,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此处可不好久留。”
坐起身将上衣重新穿好,季卿砚转过身看着满手是血的温辞筠道:“午后雾散开便下山,往东五里便是我在平县的暂居之处,那里不会有人晓得……我带夫人去清洗一番……”
“不用。”温辞筠将匕首擦干净道,“我听力不错,这屋后便有泉眼,你先歇息一番养精蓄锐,万一又被那些人追上了呢?小女子身娇体弱,干不得打打杀杀之事,全要指望郎君你了。”
“好。”
顺手将匕首扣在腰间的玉带上,温辞筠头也不回地推开门朝屋后去。
季卿砚眼见着人将东西光明正大地顺手摸走,并未多言,只是想着往望京去了要去定一把新匕首,锻造时淬上毒,如此一来防卫时只需要在对方身上浅划出口子便可轻易脱险!
倒是需要去问问霍舒有何可用的、可立时起效要人性命的毒药……
山中的雪比温辞筠想得要大,上山时的痕迹被新雪掩盖。
站在屋前,前后皆是茫茫一片白雾,隐约瞧得见对面山间的雾凇,想要再多看两眼寒雾便将眼前的一切掩埋,转过身近在咫尺的小屋也笼罩上朦朦的雾气……
适才为何下不去手?多么好的机会?
但这样的机会只会更多!
听声朝着泉眼而去,穿过茫茫雾气温辞筠才发现这竟是个小小的温泉眼,正“噗噗”不断往外涌出沸腾的泉水,难怪此处雾气浓厚。
绕到远离泉眼的另一侧岸边,温辞筠蹲身将手上几乎干涸的血迹清洗干净,之后便安静地坐在岸边,望着沸腾涌出的泉眼出神。
她离开了彭城……谢芷又该如何呢?
便是她提前提醒过谢芷,身为她的侍卫长又要如何才离得开彭城而不为人怀疑?
她本是打算以修道为借口闭关炼丹至除夕,反正她明面上还是个道士,可她如今不在彭城之事已算不得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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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夜翻过山林躲过巡防的边军,刚偷渡入云秦境内,谢芷刚下从树上跳下便狠踩了躲在雪中的言以枫一脚,脚底的绵软将她吓了一大跳,抽刀便朝着脚下刺去。
“夫人住手!是我!是我!”
此言既出,谢芷劈刀的力更大,与言以枫身穿的重铠相撞,溅起夺目的火花,刀鸣将人震得摔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才勉强停住。
言以枫压着胸前被震得发疼的刀口,若非穿着新打的重甲,怕不是要被那一刀当场给劈成两截。
仰躺在雪地上,透过斑驳的枯枝望着月色,耳畔踩雪的“嘎吱”声越近,言以枫倏然抽出腰间的横刀挡在颈间,朝着面色凶狠的谢芷咬牙吃痛道:“你家大小姐呢?她不在?我有事要和她谈谈。”
并不回言以枫的话,谢芷翻身将人跪压在身下,调转刀刃的一瞬,松开刀柄的另一只手“啪”地一声,清脆地在言以枫脸上留了个红印。
“竖子!”
愣神之际,刀刃已抵上颈间随着激烈的脉搏而跳动。
“我真有事与你家大小姐商议!”言以枫泄了气求饶道,“你家大小姐能不能带我回松州躲一段时日?我是真不想娶崇义郡主!”
松州?
云秦西北边军驻地,温辞筠何时与松州有联系?她怎不知?
不过这人既然说了崇义郡主,看来当真是言以枫不假了,如此说来温辞筠此前猜测的事快成真了。
“娶郡主如何不好,如此一来你便是泉山长公主的乘龙快婿,连带着你言家当是风光无限。”谢芷冷笑道。
“我又不傻!”言以枫怒反驳道,“我爹是跟着王上夺下江山的肱骨之臣,说白了就是太子殿下与霍舒那般自幼长大的好兄弟,你觉得我会信他投靠了泉山长公主?还是我妹嫁太子殿下更现实,不过……谁都晓得咱们的太子殿下不认这门亲事……所以你家大小姐呢?便行行好,帮我一帮,今年望京的新春武会我放水输给她就是了……”
!!!
本是松懈的谢芷赫然警惕,将刀抵得得更紧几乎可见血色,她有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浮上心头,浑身倒寒让心脏疯狂跳动,便是习武多年谢芷也是一时难以抑制自己的气息。
“你怎么了!”
言以枫警觉抵在颈上的刀刃生起了与之前都不一样的杀意,可已被人死死钳制住动弹不得,正想努力再为自己辩驳两句,谢芷突然站起身,奋力将刀劈在一旁的枯树上,利落地断成两截。
瞥眼冷看向坐在地上的言以枫,谢芷将刀抵在他的眉心道:“你不是问我叫什么吗?言小将军便听清了……”
一时搞不清状况,言以枫依旧是愣愣的看着谢芷,他究竟哪句话得罪这姑奶奶了?
“我姓谢……单名一个芷……”谢芷突然笑了,学着温辞筠揶揄他人那般,“是卫国郁离郡主的贴身侍卫,现在你是我的人质……”
未不等言以枫反应,谢芷捏上他的下颌,叫他张开嘴塞了颗小丸子逼着他吞下去。
“咳咳……你给我喂的什么?好——甜的?”
苦字还没下意识地出口,言以枫尝到了股甜味,吃起来不是什么怪东西。
“这是蛊,你当晓得我的主子惯爱用些手段折磨人……”谢芷收了手道,“你要与我去望京,届时我自然让郡主为你解蛊,否则便让你七窍流血暴毙!”
“你主子?”
言以枫此刻终于意识到,那夜他认错了人,错将卫国郁离郡主认成了一个不算熟悉的云秦人。
“他娘的!”言以枫大骂一声,“姑奶奶,我可是要远离望京避祸的,往望京去不是跳火坑吗?不去!”
“你的火坑与我何干?”
“怎么没干系?”言以枫跳起来,看着月色下不苟言笑的谢芷道,“我要娶你,去望京就是一起跳火坑的……毕竟我娶了你就不会再娶崇义郡主了……”
隐忍下想再扇这人的冲动,谢芷握拳:“做梦去吧!”
话落之间,有条人形麻溜地飞进不远处的雪堆中,砸出个“大”字形的雪坑……
“夫人好手艺!”言以枫吃痛地竖起拇指朝着谢芷赞道,“不知师从何方大师……可让为夫也……”
张开的嘴被人毫不犹豫地塞了只干冷的硬馒头,言以枫还想再挣扎,刚抬起头便被谢芷满脸嫌弃地敲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