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看什么?”
人声将泉边潺潺流水与山林间清风的合奏搅乱,将温辞筠唤回了神。
待季卿砚将她肩头与发顶的薄雪拂去,温辞筠才惊觉自己竟在这外边坐了这般久,许是这温泉热气的缘故叫她不觉得冷。
“宇宙万物,潮涨潮落……沉浮间你我不过这苍茫一粟,却要这般拼尽全力而活……”温辞筠仰头看着季卿砚轻叹一声,“你不累吗?”
一瞬有被温辞筠看出身份的恐惧,季卿砚故作镇静坐在她身旁,一同望着眼前渐渐散去的云雾,看向远处覆雪的山峦。
“……已经习惯了,血脉中的枷锁哪是那般容易被斩断,我不喜我的家族,却又感激着这份血脉让我得见于人世。”季卿砚道,“夫人不觉得,抛却那些琐碎,这世间万物都值得留恋?”
我……不知道……
温辞筠只是望着季卿砚,看见了他充满希冀的目光,这是她不懂的留恋……
来彭城前,她甚至没有踏出过卫王都的城墙,去往松鹤观修道前更是一直生活在宫中,唯一的意外便是十年前她被卫君与遂邑公主带去了黎朔城。
入黎朔城门时,她听见整座城对她的祝福声;爬出地宫的台阶时,只剩下雨声喧嚣……
希望潜藏着致命的绝望。
“待夫人望京事了,我们便从望京一路往西北去,寻着花信到松州正好能看见一片野花海,一直绵延到天尽头。”季卿砚不经意勾上温辞筠冰冷的手,捂着笑道,“松州看完花海便南下去静泉港,那时节海货正好还是荔枝丰收之际,入了秋便回平县来,这边的雪景正好,还有温泉可泡,当初建宅子的时候,我刻意引了温泉水入宅,还在院中种了梅树,花开时很美……这世间还有很多美好,我会陪夫人一起去看……”
下山的路积了雪,人少之处山道上的雪没踩踏实到也还好,离山口越近,山道上的雪便被人踩瓷实,踩不稳便容易滑倒,温辞筠便小心翼翼地走得更慢了些,到村口时已近乎黄昏。
正坐在村口大磨盘上歇脚,迎面便走来三四个村妇挎着个大竹篮,隔得稍远温辞筠看不清里头装着何物,看起来并非鲜蔬,而这时节应当也无甚鲜蔬。
“季公子回来了?”
走在中间的妇人瞧见了站在村口的季卿砚,迎笑着上来,余光瞧见了坐在他身后的温辞筠。
“宋婶好,腰可还痛?”季卿砚垂手礼拜道。
“你那方子好,贴了几贴就好了,我家那口子前日还念叨你何时回来,帮他修犁,你晓得他可笨了……”打笑着,宋婶看向温辞筠问道,“季公子,这姑娘是……”
“新妇。”
宋婶连带着身后的几个村妇浅愣了下,打笑着朝着温辞筠拥来。
“是新娘子啊!”
“这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大家闺秀,闺女哪里人呢?”
“第一次来我们村吧,赶明儿婶子带你好好转转……”
“办酒了没?几时办?嫁衣裁了没?”
一涌而上的问题,将温辞筠问得有些发懵,且不说她未考虑过这些问题作不上回答,便是她想回,也无她接嘴的机会。
笑看着陷入窘境的温辞筠,季卿砚将人拉出来,朝着村妇们垂手礼拜道:“新妇舟车劳顿,若有冒犯请婶婶们海涵。”
“哎哟,就别在我们面前拽文了,我们听不懂……得告诉村长去,咱们村可许久没办喜事了,这次定给你和新娘子热热闹闹办一场!”
宋婶说着,拉着其余的婶子浩浩荡荡往村长家去,不像去商量事的,倒像是去找茬的。
“回家吧。”季卿砚看着还没缓过神的温辞筠笑着,“今夜夫人想吃什么?不过许久未回来,家中好像也没甚存货,去吃老苏家的疙瘩汤如何?明日再去城里置办东西……”
“都听郎君的。”
人生地不熟,可不都得听旁人的?
坐在街边的旧长凳上,温辞筠看着熟练地同老板打笑甚至帮忙干活的季卿砚,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猜错了他的身份,或许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客,而不是那个当年在宴席上刻意刁难她与卫国的顽劣太子。
“你就是新娘子?”
偏过头,温辞筠看着约莫六七岁的男孩,抱着个土陶碗爬到她的桌桌边,碗中盛着的似乎便是季卿砚同她说的疙瘩汤。
不解这孩子何意,温辞筠并未作答,只是看着他,直到他的母亲擦了手,上前嘴里抱怨着他吃饭乱跑,却是坐在一旁一勺一勺将余下的汤饭喂到他嘴里。
“好吃吗?”温辞筠望着孩子安静吃饭的模样突然发问,眼底似藏着些不解。
孩子点点头,趁着母亲喂饭的空隙,嘟囔着嘴险些将疙瘩包不住喷出来:“阿娘喂的饭最好吃了,新娘子也忘了吗?阿娘说我长大了也会忘,但我不会忘,阿娘的疙瘩汤做得比阿爹好吃!”
“瞎说什么呢,赶紧吃,今日课业还没完,小心明日先生罚你!”
温辞筠坐在一旁看着孩子望向母亲的笑颜,即便是在抱怨他不听话,可母亲的眼底却是那般纵容着,她正享受着孩子予她无条件的爱。
纵容的目光掠过温辞筠的一瞬,那双带着恨意的瞳孔出现在她的眼前,与她身前这个母亲的双眸重合……
“我没有!”
温辞筠惊呼着站起身,将身后的长凳撞倒,踉跄后退撞上倒地的长凳险些绊倒,幸得季卿砚眼疾手快将人扶住。
“你怎么了?”
一瞬晕眩,温辞筠看清了眼前人惊恐看向她的模样,自己被人稳擒着手臂扶住,只是一瞬忘了——忘了“她”已经死了!
“无事。”温辞筠抚落季卿砚的手,眼神躲闪过看向潮湿的地面,“我有些累了,郎君可否先带我回家去?”
季卿砚浅皱眉,隐约觉得这里头藏着隐情,适才究竟是怎了将她吓了了这么大一跳?
看到脏东西了?
明日进城顺道去庙里拜拜吧……
打包了生疙瘩,提着壶热汤并着一些小菜,季卿砚牵着温辞筠往村西边挨着山脚的宅子去。走了半盏茶便到了,数月未归门口挂的灯笼稍显陈旧。
开了锁,里头的院子更是惨不忍睹,枯叶并着积雪混在泥地上,乱糟糟的一团。
将东西放在院中半旧的木桌上,季卿砚朝着温辞筠笑道:“许久未归,夫人且带我将房间扫洒一番再歇。”
目送着季卿砚一手提水一手拿了掸子进屋整理,温辞筠打量着这小宅子,小且精致不失雅趣。
一进的院子,开了门便是主屋当是朝南的,瞧着东面的屋子有烟道应当是灶房,灶房旁有一口井,这地方竟可以挖井?温辞筠想起此处还有温泉,有井也是正常。
井旁有处半破旧的篱笆,瞧着里头枯死的东西,旁边的墙下放着带着锈痕的农具,是个小菜地?
西边的墙下种了颗树,看它的树干似乎是柿子树,树下用木板搭了台子上头覆了雪,应当是平日闲散时的坐处。
靠近大门的半墙,连着门这边的半墙搭了棚子,一半堆放着柴火,另一半用泥垒了个“窝”?他还豢养禽兽?
“不是说种了梅花?为何我没看见?”趁着季卿砚换水的功夫,温辞筠站在灶房的廊檐下问。
“在后面。”季卿砚放下水桶,擦干了手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我出去片刻,很快便回来。”
漆黑的杉木大门一开一合间,院中便只剩温辞筠一人,闲着无事便将灶房的门推开,想瞧瞧里面究竟是何模样。
锅碗瓢盆样样齐备,甚至平日里还烧了冬碳,堆在角落的陶缸里,用铁盖盖得严严实实。
他真的是季卿砚吗?
温辞筠看着这寻常百姓家的灶房,再次疑问,着实太不像一国储君了,除了会咬文嚼字识礼数,他何处不像个山野村夫?
灶房外响起推门的“吱嘎”声,温辞筠连忙探出头,看清了是季卿砚放了心走出灶房。
“借了套冬衣,夫人便先将就,明日进城去添置。”季卿砚抱着新衣道,“我带夫人去后院的温泉,待夫人泡好了,我这边也该收拾好了。”
又被人拉着往后院去,温辞筠落后了半步,抬眼看着他挺直的颈肩,身型体态是大家子无疑,握她的手虽有茧子又粗糙,却与常年习武长茧子的谢芷无二,再者他的指甲间也无泥点子修剪得也很是整齐。
“进城你不怕被发现吗?”
“无事。”季卿砚回道,“他们想不到我会在此处,族中人可都觉得我是个不堪的纨绔,被逐出后整日纸醉金迷、烂醉花间,何况平县是个小地方,手眼通天的他们不屑于瞧这小地方。”
“哦。”温辞筠应了声,接过冬衣,“我自己去便是,郎君先去忙吧。”
亦是觉得再跟下去无礼,季卿砚拜道:“夫人有事便唤我。”
“好。”
解了衣衫,却又留了贴身衣物,合眸仰头倚靠在池壁上,温辞筠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疼了。
睁开眼,温泉水氤氲起的水雾弥漫在池面上,将身前的梅林熏得云雾缭绕,连岸上的梨花木衣桁也朦胧不清。
自池中站起身,温辞筠朝着水略深的露天池走去,顺带着抬手将盘发的那支南珠素簪拔下攥在手中。
长发浮在水面上若被泉水染开的墨痕蜿蜒,待水深至肩处,温辞筠猛吸了湿润的寒气潜入水中,势必要将自己的脑子好生洗干净些!
为何要一直纠缠着她?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
温辞筠如此坚信着破开水面,天上又开始飘起细雪,还未落到她的发间便融成了水,滴入她的眼眶中,溢满在脸颊上……
为何不爱她呢?
眼前这人又为何爱呢?
他“爱”吗?
这个念头涌现在脑海中,温辞筠觉得自己此刻是真疯了!
当年蠢到对霍舒露出半分真心也就罢了,如今还有这般荒唐的念头!
无论如何,她与季卿砚是有仇的——他的父亲注定是她的陪葬。